初見她的時候,她一雙眼睛肆無忌憚地四處打量大堂,一只稚嫩青澀的小手還緊緊抓着她娘親的手,卻獨獨沒有打量到我的身上來。我端坐在椅子上,看似目中無人,眼睛卻一直在她身上打轉;可小姑娘的眼睛絲毫不移過來。她娘親牽着她的手到家父家母跟前,笑道:“我們常年在外旅游,一走便是這麽多年,今年回來了,就打算領着紹司來給你倆先看看。”又低頭扯了扯小姑娘,“紹司,來給問聲好。”
小姑娘終于收回視線,朝家父家母看去,脆生生地喚道:“老爺夫人好,我喚紹司。”
紹司?
少死?
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
小姑娘不滿的眼神立刻望來,我笑得更放肆。小姑娘愣了下,轉身問她的娘親:“娘親,這大哥哥這般地笑,莫不是誤食了那些洋人帶來的毒品?”那聲音細若蚊蠅,卻偏溜進了我的耳朵,溜進了滿大堂人的耳朵。我面上覺得十分挂不住,起身便對父母作了幾揖,道:“父親,母親,孩兒忽覺得身體有些不适,便先行退下了。”
父母倒也知曉,偷笑了幾下,道:“既然荊岳有些不适,就先退下吧。”我應了聲“是”便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小姑娘見我走開,松了娘親的手便跟上來。我聽見腳步聲回望,微微弓下身子笑問:“小姑娘名喚何?”她一聞我這話氣地鼓起腮幫,別過臉去:“你聞我名字都笑出了聲,還想再逗我一回?”
我軟聲道:“我只知其聲,怎知其确切的字是何?”
小姑娘倒也不氣了,坐在一旁,耷拉着腦袋低聲道:“少死少死,娘親和爹爹分明是要我少年便魂歸西天去了。”
那會的紹司向我抱怨着她的名字如何不好,後來一別數年,我卻因此還惦着她,打聽着她的一切。紹司一家喜外出游玩,常常一去便是好幾年,因兩家父母交情甚好,倒也時常回來,只是每回都不見紹司。問其父母,答道:“紹司大了,也有自己的秘密了;我們倒也不多管。”一聞他們又回來了,便讓娘親找了媒婆說親去。如今的紹司穿着大紅色的衣袍,蓋着紅蓋頭端坐在那,她手中的喜帕被她擰着不成樣子,明顯是緊張。
“紹司?”她聽見我的聲音往床裏縮了縮,我只當她是緊張,“你可還記得我?”我伸手便要去揭蓋頭,小姑娘緊張地往後仰,紅蓋頭被我往前扯,剛好掉落。多年不見,她确實美了,不過正哭着——一行清淚自她清亮的眸中淌下,還有幾滴淚珠在她略顯驚恐的眼中打轉。
小姑娘哽咽道:“我……給我些時間……”
我心知不能硬逼她,這麽多年過去,也不知曉她是否還記得我。我坐至她身旁,輕拍她的肩頭:“你想何時便何時吧。”
這一夜,我擁着紹司一夜無眠;也感受到她也并無入睡。
考慮着紹司,便将一切的禮數全免了。父母倒也開明,知道後,只笑嘆:“沒事,一切遵從你的意思。”
成婚一月多,我夜夜只擁她入眠,雖然她不說,但我還是感到她有心事。而我,竟從來不知她的心事竟是那般的沉重;那般的沉重……
那日的陽光很好,我正在陽光的沐浴下給開得茂盛的花兒們澆水,花兒們都開得很好很美麗,從花蕊開始往四周伸展出最完美的花瓣,唰唰地開得整齊美豔。
下人從一旁急急忙忙跑過來,因速度太快而腳下一絆跌倒在地;巨大的聲響引得我側眸輕瞥一眼,繼續悠哉游哉着澆花,“出了什麽事了這麽慌張?”
下人手腳并用着爬起來,顧不得拍一拍長袍上的泥土灰塵,張皇着說:“少爺……少夫人,暈倒了!”
我手一滑,水壺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一切都遠了,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和下人在身後不停呼喊“少爺風範風範”;此刻我忘了我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公子,忘了我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公子荊岳,忘了我是行不露足笑不露齒的豪門少爺,我只是在用着我最快的速度狂奔,只為了那句一直在我腦海中回旋盤繞的“夫人暈倒了”。
可能這注定是一個噩夢。當我心急火燎地趕到的時候,太醫卻告訴我,我心愛的女人,我心心念念的女人,我萬般遷就萬般寵愛的女人——懷孕了。
太醫一臉的喜相,恭賀着我:“恭喜公子,貴夫人有喜了!”頓了頓,他似是有些猶豫,但轉臉還是一臉喜色告訴我:“已兩月有餘。”我家和紹司家也都算名門望族,因此我倆大婚倒是鬧得世人皆知了;也因此知曉我倆大婚才一月多,如今紹司懷孕卻兩月多,倒也難免這太醫會這般遲疑。他大概認為這孩子是在我倆婚前一月多的時候情難自禁有的罷。
我只覺得腦子一片亂,周圍都是亂轟轟的聲音,只有那句“夫人有喜了”特別清晰,清晰到連心碎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但在混亂的同時我又感到惶恐,原來在我和紹司空白的這些年裏,已經有另一個男人闖進紹司的世界,占據紹司的心了。而我和紹司,只有我一個人挂念了她這麽多年而已,而于紹司,恐怕早已忘了多年前,在林家大堂中,有一個少年郎曾嗤笑過她的名字;恐怕早已忘了多年前,在林家小院中,有一個少年郎曾靜靜傾聽過她的抱怨;恐怕也不會知道,曾有一個林家少年郎默默等待關注了她十載年華。紹司什麽也不知道,她或許只知道她曾深深愛過一個人,将所有都給了那個男人,就連……也給了那個男人;但那個男人,不是林家少年郎。而她對于我的印象,恐怕只剩受家庭逼迫而成家的一個男人。我該拿什麽,來和那個男人比;他和紹司,或許占據了我和紹司空白的這幾年,甚至……而我在紹司的印象中,卻絕非能和那個男人比。我至今都仍記得大婚那天紹司滿臉的緊張;滿臉的惶恐。那個男人呢?他在紹司的印象中呢?全身的溫柔和令她信賴的使人放松的氣息?但一定比我給紹司的印象好。等等……懷孕?
我怎麽覺得全身都有些冷呢。紹司有孕兩月多,而她大婚那天的緊張……那根本不是緊張了,那是害怕,害怕被揭穿,害怕顏面掃地。我的思緒更亂了,我等着紹司醒來,我想用着溫和的态度對她循循善誘;但為何我的眼神有點冷,神色有點淡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