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喊得很輕很低,幾乎像是從唇邊溢出的痛苦低吟, 衛珈搭在男人頸邊的手因為這兩個字而忍不住顫抖, 她眼眶通紅,想開口說些什麽, 然而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喬易按捺不住焦急道:“衛小姐,你先退開,讓我看看指揮官到底怎麽了。”說話時不忘給一旁的衛兵遞了個眼色,後者領會意思後領着其他幾隊衛兵隔離開一片區域, 其他人根本沒辦法靠近分毫。
十秒鐘已經到了, 衛珈攥緊手, 僵硬地退開兩步。
“先把人帶進去。”喬易把一手死死抵在額角的男人給架住, 吩咐完後又匆匆擡頭對衛珈道:“衛小姐, 你也進去等吧,外面不安全。”
至于對方通紅的眼眶和僵硬的神色喬易并沒有想太多, 只認為是單純的擔憂而已。
衛珈低低地應了一聲,站在原地看着喬易試圖讓赫沉先回到休息室。她指尖觸到手心微微帶着涼意的微型裝置後深呼吸幾次,回過身去看葛恩。
後者站在最前方,眼裏都是笑意, 連假惺惺的擔憂也再遮掩不了那種嚣張的得意勁頭,他雙臂環抱胸口忽然開口道:“指揮官這是怎麽了?儀式怎麽辦?大家是在這裏等着, 還是先別耽誤時間離開為好?”
能聽見他說話的都是靠前的位高權重的人,而後面的人群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能彼此對視一眼靜觀其變。
“既然出了狀況,那還是改天再說吧。”靠前的席位裏忽然有人出聲附和, 顯然這人地位不低,但是卻幫着早已失勢的葛恩說話……衛珈想到當初議事會落敗牆倒衆人推的慘狀,忽然明白葛恩經營這麽些年,總不可能連幾個心腹和同盟也沒有。權力的盤根錯節永遠不可能如此輕易就消弭。
即便他們表面也僞裝疏遠早已失勢的前會長。
“接二連三的事故,很顯然,今天儀式已經不會再順利進行下去了。”這是第三個說話的人。
一個無比重要的儀式,如果在衆人的三言兩語中就不了了之,只會成為衆人永遠的笑料,也讓這一切權力的變化與交接變成鬧劇。
衛珈有些焦急,芯片的作用到底還要持續多久?
“各位稍安勿躁,儀式只是因為突發情況而暫時中斷,等指揮官恢複後就能繼續。”喬易直起身冷着臉環顧四周,最後定格在葛恩身上,“葛恩會長,哦,是前會長,煩請您再耐心等等,我不記得你還有什麽政務需要處理。”
事實是,這位前會長現在已經手無實權,無事可做。
葛恩咬着牙冷笑,擡腳向攔住他的衛兵逼近,“恢複?如果他永遠恢複不了了呢?難道大家就要這樣無頭蒼蠅似的繼續等待下去?”
他面前的衛兵直接握着槍橫在他面前,禁止他再上前的意味已經很明顯。
“這是什麽意思?”穿着軍隊制服的某個仿生人站起身,“無法恢複?這麽篤定?”
“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葛恩譏諷地笑了幾聲,接着好像漫不經心似的轉了話鋒,側臉看向衛珈,“衛小姐,你說呢?”
衛珈緊抿着唇,神色冷淡。
“既然要讓大家等着,那不如拿點有趣的事情來打發時間。”葛恩繼續上前,喬易見狀皺了皺眉,手搭上槍把。前者走到攔他的衛兵眼前,然後擡手搭在了橫在他面前的那支槍上,最後輕巧地握到了自己手裏。
而周圍竟然無一衛兵抵抗。遠處的士兵更沒有任何準備對葛恩下手的意思。
喬易臉色微變,衆人同樣面面相觑。
葛恩舉起槍,擡高嗓音笑着對準衛珈,“衛小姐,過來讓大家認識一下你怎麽樣?”
到了這一步,衛珈心裏竟然詭異地十分平靜。她擡腳就要上前,喬易突然伸出一只手攔着她。
衛珈回頭看了一眼被醫療人員圍住的赫沉,又看了看那些醫療人員面對着意識不清的指揮官迅速檢查卻又一籌莫展的樣子,最後對着喬易搖了搖頭低聲道:“沒關系。”
不等喬易說什麽,她就推開他的手走到葛恩面前。
“想知道我怎麽辦到的?”葛恩舉着槍湊近她低聲道,語氣裏藏不住的惡意,“多虧了你父親留下的幹擾程序,哦,對,就在密碼鏈保護的那一堆研究成果裏。我只不過把它小小改造了一下,就在剛才爆炸的那一會功夫,只要有仿生人靠近,都無法幸免地會被‘感染’,從而潛意識對我服從。”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心情大好,“雖然持續不了太久,但也足夠了。”
會場上肯定有沒被程序影響的人,但是入場前槍/械都被統一收繳,控制了絕大部分擁有火力的衛兵,葛恩可以說掌握了主動權。
衛珈之前粗略看過那些文件,卻從不知道能發揮這樣的作用。
或許她試圖做什麽、試圖在與葛恩與路定的周旋中防備什麽的想法還是太天真了,她高估了自己。
如果她能達到父親三分之一的程度,是不是局面會比現在好一些?
葛恩已經轉回身面向衆人,慢條斯理地打開擴音設備。
“你們的指揮官,所有人口中最為強大的仿生人,卻對一個人類女人有了不一樣的感情。”葛恩一攤手,仿佛真的無比疑惑地接着問道,“這算什麽?”
無數目光一瞬間落在衛珈身上,而她只是望着面前某一處一言不發,好像說到的不是她而是別人。
“大概還有人不知道她的身份,你們不認識她不要緊,總該認識衛城。”葛恩語調輕松,仿佛只是在談論天氣,眼裏的輕蔑卻根本藏不住,“衛城生前留下了無數研究成果,包括類人情感的研究。有了這個東西,所有仿生人都能擁有真正的人類感情。”
“原本強大的、不會被這些軟弱感情所拖累的仿生人,卻想着倒退去擁有弱小人類的感情?是不是都忘記人類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毀滅的?”
“在我看來,這是個十足的笑話。”
“或許是你們的指揮官自己渴望這些愚蠢可憐的感情還不夠,還企圖讓所有人變得和他一樣。又或者是你們眼前的這個女人,打算利用她父親的研究成果讓一個仿生人愛上自己,而這個仿生人恰好還是最高領袖。”
“一個讓人佩服的陰謀詭計。”
“我父親他根本沒有留下類人情感項目的研究成果,”衛珈壓抑着憤怒,“你明明已經看過包含了所有研究成果的文件,卻捏造謊言、誣陷,到底誰策劃了陰謀詭計,結果不言而喻。”
現在的情況顯然已經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喬易。他不知道衛珈到底是什麽時候跟葛恩有了接觸。
“根本就沒有什麽程序能讓仿生人真正擁有人類的感情。”衛珈平複呼吸,“這一點上,你恐怕高估我父親了。”
葛恩不在意地笑了幾聲,“你們的指揮官和這個女人的關系是不争的事實,到底該相信哪一套說法相信大家自有判斷。”
他話音剛落,底下的議論聲又多了些。
在這短暫的空當,葛恩将擴音的小東西關掉後随手扔在一邊,接着用槍口輕佻地點了點她的臉頰,“既然一切都快要結束了,那就再多說點高興的事。”
衛珈皺着眉厭惡地別開臉。
葛恩一挑眉,輕嗤,“當初衛城本來可以不用死的。是我,還有路定聯手促成了這件好事。當然了,主要還是他的功勞,畢竟是他一手調換了你父親平常服用的緩解心髒慢性疾病的藥物。所以,大家都以為他是意外死亡。”
“不得不說,這是個好主意。”最後葛恩相當滿意地為這個秘密做了總結。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從不可置信到震驚與憤怒的目光,愉悅得幾乎忍不住想拿槍對準她那漂亮的眼睛來一下。
衛珈幾乎要失去理智。
路定?還有葛恩?他們是害死自己父親的人?!
她根本沒有心思再去考慮更多,完全只是憑借本能擡手就要狠狠擊向葛恩的臉,然後對方卻像是提前察覺了她的意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她的脖子。
疼、壓迫與窒息。
這是一瞬間裏衛珈的全部感受。
下一秒,她忽然感覺到什麽東西破空劃來,掠過她的臉,然後脖子上就驟然一松,随着葛恩痛呼的同時,那聲槍響才仿佛傳到她耳朵裏。
是子彈射入了葛恩的手腕。
這成為了某種訊號,那些被程序影響的衛兵不約而同地将槍口對準了衛珈身後,也就是那個開槍的人。
她捂着脖子喘息,咳嗽幾聲就迫不及待轉頭看過去,然而看清後那種急切地想要求證猜測的念頭像是被一桶冷水給迎頭澆熄。
開槍的不是他,是喬易。喬易面前那些沒被影響的衛兵也齊刷刷擡起槍口瞄準倒戈的同伴。
而喬易身邊那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撐着身側的桌沿站起身,然後為求清醒似的甩了甩頭,額前幾縷金發因此垂落。
他直起身,閉着眼呼吸幾下,然後皺着眉頗為不耐地扯開領帶扔在一邊。
衛珈竟然不敢再看,趁對方睜開眼前就趕緊移開了目光。
她心跳得飛快,手心全是冷汗。
“怎麽回事!”葛恩強忍着手掌被子彈擊穿的劇痛握住槍,能明顯看得出他手一直在因疼痛而顫抖,另一只沒有傷的手掐着衛珈的下颌強迫她看着自己,目光有些瘋狂,“他怎麽還完好地站在這裏?這不可能!你到底有沒有按我說的做?!”
按理來說現在赫沉應該已經徹底失去意識,變成了一具程序與意識全部潰敗的無用垃圾和廢物!
“說話!”他拔高嗓音,看上去氣急敗壞且歇斯底裏。
衛珈忽然笑起來,“你怎麽會以為我會乖乖照做?”
葛恩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面前的女人給一槍殺了,他一把将人扣住,死死攥住脖子挾持着面對已經重新站起來的男人。
“赫沉,如果不想她死,就別再輕舉妄動。”
猝不及防地,衛珈對上了那雙藍色的眼睛。
冷淡,漠然。
這是她讀出的唯一訊息。
衛珈怔怔地看着他,甚至都忘記了反抗,等看清他的目光後才像被燙了一樣飛快別開眼,心裏苦澀得不像樣。
那種像看陌生人一樣的目光……她應該沒有看錯,芯片真的生效了。
所有父親提前安排好的程序,那些關于“愛”的設定都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