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關于J的無數回憶如同失去控制的洶湧浪潮猛地向她撲來, 淹沒了她所有的反應與應變能力。
快樂的、生氣的、委屈的、憤怒的、悲傷的。
那些他陪自己走過的每一個日夜, 每一寸漫長又短暫的時光裏的成長,最後, 那雙藍色的眼睛跟面前這一雙重合在一起。
溫和又充滿善意的J,再怎麽聯想,衛珈也沒把他和淡漠冰冷的赫沉聯系在一起。
他們怎麽會是同一個人?!
怎麽……可能?!
衛珈失了神似的看着面前的人。
是J……
竟然是J……
“指揮官!”
喬易第一個踏進一片狼藉的機艙,他身後還跟着幾個醫療組的士兵。
赫沉沒擡頭, 皺眉看着面前呆呆蹲在原地的人:“你怎麽了?”
衛珈如夢初醒, 慌忙低下頭掩飾神色, 強忍着不再去看他肩膀上的标記:“沒, 沒什麽。”
她心跳快得像是要從胸腔裏脫離出來, 整個人被這個發現震得滿腦子嗡嗡作響,手腳都一陣陣地發軟。
“指揮官。”喬易看着幾步外形容狼狽的男人, 忍不住再次提醒,“您的傷勢需要立刻處理。”
赫沉轉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裏暗含的警告和深意讓喬易愣了愣:“先給她檢查, 看看有沒有受傷。”
“好的。”喬易回身命令後面跟着的士兵,“去給衛小姐檢查一下, 帶回醫療所。”
衛珈克制着站起身:“我沒事,一點擦傷而已,随便塗點消毒/藥水就好。”
然而對方的架勢顯然不容反抗。她沒辦法,只好擡腳往變形後被拆除的艙門走去, 這樣一動才發現身上大概是有些淤青,走動起來才感受到了疼。
走了幾步,她忍不住停下回頭看了一眼。
赫沉正一手撐着地要站起來,忽然察覺到她的目光,動作一頓,擡眼看過去。
他輕輕一挑眉。
“你……”衛珈覺得自己有點邁不動步子,腦子裏亂糟糟的,“你真的沒事?”
赫沉不以為意,語氣淡淡道:“沒事。”
她在擔心自己?
有一瞬間,衛珈幾乎按捺不住地想立刻問他,但是現在顯然不是說這件事的、合适的時間與地點,而且這裏面也有太多說不清的問題與疑點。
為什麽赫沉會是J?
為什麽J沒有死?
為什麽他什麽也不記得了?
她現在只能拼命壓抑着心裏的不敢置信與滿腹疑惑。
冷靜一點。她在心裏對自己說。
轉身之前,她目光再一次落在赫沉的右肩上,那裏的金屬凸起的的确确是她熟悉的那個字母,她沒有看錯。
就在剛才,他為了救她而不惜讓自己受傷,也同時是在剛才,她發現他是J……
衛珈心亂如麻。
“謝謝你救了我。”說話時只有微微顫抖的眼睫洩露了她的心思。說完,衛珈別開眼轉身,假裝平靜地踏出機艙。
等那抹身影慢慢消失在視野之中後,赫沉才手一撐機艙壁站了起來,看上去好像沒受傷口的影響,但是喬易看得出來,他直起身時動作有點慢。
“指揮官,您還有其他地方受傷了?”喬易知道他身體的強悍程度,現在能看見的傷口不足以影響他行動。
赫沉漫不經心回道:“一點燒傷。”
喬易一怔,繞到他身後。
——這是一點燒傷?!
他總算知道為什麽指揮官剛才一直背靠艙壁坐着,也不肯在衛珈沒離開的時候站起身任醫務人員檢查。很顯然,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背上的傷口。
寬闊的後背上大塊皮膚與肌肉組織已經被灼燒到慘不忍睹,裏面的銀色金屬骨架露了出來,随着男人擡手摘下領帶的動作,後背肌肉再次受到牽扯,從而進一步惡化。
然而赫沉卻像感覺不到疼。
他咬牙取下領帶,再有些粗暴急躁地扯開最上面的兩顆扣子,好像這樣才勉強能舒适一些。
一想到剛才在半空,衛珈對自己說起落架故障時有些慌亂的神色,還有最後緊急迫降時機頭機腹直接着地帶來的沖擊——
如果沒有他,她會傷到什麽地步?
脆弱得仿佛抵禦不了任何傷害,把她護在懷裏的那一刻,赫沉心底充斥着摧毀的欲望與深埋着的挫敗。
飛機故障到底是人為還是意外?是誰要害她?
他竟然沒保護好她……
領帶被随意擲在地上,他冷冷側過身,看向身後的喬易:“故障的事,以最快的速度查清楚。”
衛珈僵硬地坐在沙發上,手裏緊緊捏着音樂盒。
半個小時前,她在醫療所全面檢查了身體,确認全身只有一些擦傷和淤青,醫生給她簡單做了處理,然後就讓人将她送了回來。
勉強應付了Ash的關心後,她上了樓把自己關進卧室。
音樂盒的曲子已經重複了一遍又一遍,漸漸的,耳邊響起的好像不是發條帶動出的簡單質樸的節奏,而是幼時J唱這首歌哄她睡覺時的低低嗓音。
【珈珈,我會永遠陪着你。】
J曾經這樣向她承諾,然而最後一發子彈粉碎了這個承諾。
她親眼看見J的額頭上出現一個黑洞洞的槍口,然後他倒地,那雙藍色眼睛裏的光芒熄滅了。
所以,J根本沒死?
衛珈擡手搭在眼睛上,眼眶和鼻尖有些泛酸。
赫沉真的是J嗎?
可是他們真的一點都不一樣。
不止這一件事,今天赫沉為了救她,把她牢牢護在懷裏的畫面一直占據在腦海中。他受了那麽重的傷,然而自己卻幾乎“毫發無損”。
他為什麽要這麽拼死保護她?
跟他J的這一層身份有沒有關系?
衛珈有些脫力地側倒在沙發上,扯過搭在一旁的毛毯蓋在身上,然後整個人微微蜷縮起來,閉着眼睛将半張臉埋進毯子裏。
在醫療所時,察覺她精神有些緊張,醫生給她用了有少量鎮靜作用的藥劑,能夠松緩神經,也能一定程度上起到助眠的作用。衛珈今天的确受到了驚吓,按理來說現在她應該好好睡一覺,但是她大腦卻依舊興奮且緊張過了頭。
身體已經發出休息的信號,可是精神還沒有。
她睜大眼躺在沙發上。
她想等着赫沉回來,然後看能不能問出什麽……
可衛珈沒想到這一等就等到了淩晨。
整個下午她除了吃飯就是心不在焉地做了點別的事,直到深夜終于敵不過疲倦躺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時,衛珈忽然被車引擎的動靜給驚醒了。
她猛地坐起身,頭部因此有些暈眩。但是她也沒來得及多顧及,掀開毛毯匆匆忙忙就下了樓梯,然後一口氣奔到廚房。
拿出杯子,倒水。
最後站在靠近廚房門的位置,把杯子端到嘴邊假裝喝水。
因為剛才跑得太急,她現在氣都還沒喘勻,一手握着玻璃杯,另一只手拍了拍急促起伏的胸口。
腿上的傷口被這麽一扯還有些疼。
她沒來得及平複呼吸,門就已經開了。
客廳不算太過刺眼的夜間燈光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然後沒走幾步腳步就停下了。
衛珈頓時緊張起來,握着玻璃杯的那只手都忍不住加重了力氣。
廚房的燈亮着,裏面站着一道纖弱的身影——赫沉當然注意到了,他轉身,慢慢朝衛珈走了過去。
心跳越來越快。
“被吵醒了?”他走進廚房明亮的光線之中,周身已經再次恢複到一絲不茍與冷硬,仿佛戰機裏的那狼狽的一幕幕都是錯覺。
衛珈看着他,總下意識想到那個肩膀上的标記,想到J。那雙相同的藍色眼睛好像時隐時現地重合,兩者又好像很矛盾。
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了。
“做了個夢,剛才醒了,就下來喝點水。”
呼吸還有些淩亂,然而落在赫沉眼裏就是另外一層意味。就好像是驚魂未定,在為什麽東西經歷過一場虛驚。
他目光一錯不錯地看着她,嗓音在安靜的夜晚顯得愈發低沉:“被吓着了?做噩夢?”
“……不是的。”她垂眸輕咳一聲,接着沒有頭緒地飛快岔開話題,“你——身上的傷怎麽樣了?”
“醫療所會更換新的人造肌肉與皮膚。”他回答她的疑問,“已經沒有任何問題。”
一場對于醫療所來說稀松平常的“手術”,雖然這次手術的工程量比他們平時做的大了一些。
“那就好。”的确,這種沒有傷到內在骨架的“皮肉傷”,對于仿生人來說除了疼痛,也不會帶去什麽別的傷害了。
對方目光灼灼,顯得她這三個字單薄得過分。衛珈有些不知所措,她明明是抱着問那件事的目的來的,可是卻在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裏越來越局促。
“……今天謝謝你,”她想了想,再次道謝,“謝謝你救了我。”
“雖然感謝的話的确顯得很蒼白。”
赫沉看着她站在暖光燈光下、脫離了危險與恐懼的寧靜身影,覺得自己勉強從白天裏那種無力的焦躁與憤怒裏脫離出來。
“我救你,不是為了感謝。”
他當時沒有任何的考慮,等他反應過來時就已經那麽做了。
——将她牢牢地抱在懷裏,仿佛是一種本能。
赫沉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已經将保護她當作成了一種本能,這一切或許從一開始就違背了仿生人的常理,然後到達如今的地步。
“那,你到底是為什麽救我?”沒有來得及過多思考,衛珈就已經把這句話問出了口。
是因為他是J的緣故?她是不是可以順着這個問題問下去?她腦海裏完全被這個念頭所占滿。
赫沉盯着她,目光幽深,最後淡淡開口。
“本能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