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路
傅南霜當初并不是獨自出宮的。
當時同她一道被安排出宮的,還有段淞。
說是一道,倒也不算确切,兩人各自分坐于兩輛馬車之中,但傅南霜确實遠遠看着他被人扶上了馬車,只是身體還有些虛弱,甚至不能自己站立。
他應當也看見了自己,甚至兩人的目光有過一瞬的交彙,但距離隔得太遠,她也看不真切對方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很快便側過頭去,半刻也不願多停的樣子。
她以為那便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了。
“怎麽了?”段淞在她身側站起,依然緊握着她的手腕,居高臨下地望着她,漆黑的眸中似是有道暗光閃過,“多少有些交情,連敘舊都不行?”
傅南霜垂下的眼睫抖了抖,片刻低聲開口:“此處人多,上來說話吧。”
說着,她也沒嘗試掙脫,只繼續向着樓梯的方向走去。
段淞聞言微愣了愣,随即便感受到手上的扯動,也沒來得及多想,便被帶着上了樓。
傅南霜停在廊道的盡頭,将自己的房門推開,目光掃過她近日買的衣裙雜物,散亂堆疊在桌面坐榻上,面露微赧。
“有些雜亂,陛…”
她剛開口,又自知失言,抿了抿唇接着道:“…別見怪。”
說罷,傅南霜便垂頭跨門而入,段淞也跟在她身後進了門,一只手仍握着她未松開,而另一只手,則在身後“啪”的一聲将房門合上。
房內如今看似只有兩人獨處,但傅南霜卻知道,那兩個鹧鸪衛說不準就在哪個房梁上盯着自己,而段淞的身邊,想必也少不了段琉安排的暗線。
“段郎君,”傅南霜清了清嗓,終于找到了一個還算合适的稱呼,她擡起眼簾,平靜地看向對方,“您想問什麽,我會盡量如實回答。”
“段郎君?”段淞卻輕笑了聲,終于松開了箍住她的手,自行坐在了桌邊,喜怒不辨地睨着她,“好歹夫妻一場,也太過生分了吧。”
傅南霜面色未變,“夫已亡,妻亦散,世上已沒有這對夫妻了。”
段淞的眸光驟然一凜,盯着她默然半晌,忽又冷笑了聲,環視了一圈道:“這就是你想要的?”
“是。”傅南霜的聲音微啞。
“你就這麽恨我?”段淞微眯起眼。
傅南霜頓了頓,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只能呆看向窗外随風飄動的新枝。
段淞卻只當她默認了這個說法,面色又是一寒,“你既然這般恨我,何不幹脆讓段琉取了我的性命,假惺惺地留我茍活,是笑話看得還不夠?”
傅南霜有些意外,是他自己看出來的?還是段琉告訴他的?
“我不是…”她本想解釋些什麽,可剛一開口,卻又覺得着實沒這個必要,只輕嘆了聲,“我并不恨你。”
“呵,到了現在還想蒙騙我,”段淞自嘲一笑,“你所做的樁樁件件,若非恨意入骨,如何能做得出?”
“我做了什麽?”傅南霜卻面色坦然地回問。
“你……”段淞一噎,本想說她夥同段琉謀逆,可思及自己如今的處境,有些話确實不好出口。
傅南霜默了片刻,緩緩道:“我所做的一切,皆由內心所引,若是段郎君要質問我為何如此,我只能說,因為我覺得這樣做才是對的,我沒有別的選擇。”
“你怎麽沒有?”段淞有些氣急,“你明明可以…”
“可以提前将此事告知你,讓你早做準備?”傅南霜毫不退縮地迎上他質疑的目光,“可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一來,你本就沒什麽勝算,二來,若要在你和她之中選一個,我自然會選她。”
“為什麽?”段淞咬着牙,“還說你不恨我。”
傅南霜有些無奈,仿佛自己在雞同鴨講,她長嘆了口氣,也坐到桌邊,同他兩相對視。
“這不是恨不恨你的問題,若因為我是你的皇後,便要因一己之私阻擋她稱帝,我做不到,我過不了自己心中那一關。”
“可你幫了她,對你又有什麽好處?”段淞依然皺眉不解。
傅南霜平靜道:“我現在能在這裏,能同你平起平坐,便是我得到的好處。”
段淞疑惑地歪過頭,似是對這個答案有了幾分朦胧的理解,卻又有些摸不準其中的關竅。
半晌,他腦中忽又閃過一道白光,看向她的目光瞬間多了幾分信心。
“我知道你當初為何要連着召開那麽多次宮宴,那便是你從一開始便想出宮的原因吧。”
傅南霜有些拿不準他為什麽突然提起這茬,他是真知道了?還是只是在詐她?
“什麽宮宴,都過去這麽久了,我都記不清了。”她垂眸,含糊其辭道。
“那位虞娘子入宮時,都同我說清楚了,”段淞篤定地看着她,“你屢次召開宮宴,就是為了讓她入宮,是也不是?”
傅南霜:“……”
這個時候,沒有什麽比沉默更合适的回應了。
段淞見她默然不語,愈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扯唇一笑:“可你不知,她也出于同樣的原因,将那五場宮宴都刻意躲了過去,讓你連着撲了空。而後你以為是我将人刻意調走,但人家卻喜不自勝,倒是巴望着再也不回來呢。”
傅南霜緩緩擡起眼,看向略顯得意的段淞,心說人家是為了躲你走的,你究竟是在開心個什麽勁兒?
但是她又倏地意識到了什麽。不對勁,一切都不對勁。
若是尋常人知道了虞鳶的事,肯定會将她當作什麽妖邪嚴加看管,哦對,他确實嚴加看管過一段時間,可後來為何又将她放走了呢?
除非——
“你也知道?”傅南霜剛問出口,又立刻換成了肯定的語氣,“你也知道。”
段淞并未反駁,“是,我也知道。”
傅南霜思忖着,因為虞鳶知道了原書的劇情,所以她才會刻意躲避,而段淞知道了劇情,怎麽沒有任何特殊的表現呢?
不對,他也有,他之前莫名其妙地将宣芝封為美人,卻幾乎将她半拘在含冰殿,應當就是這個原因。
或許他只是對劇情有粗略的一瞥,并不能确定女主究竟是誰,所以看到了一張相似的臉,才會心生警惕,将她控制起來。
照此說來,他對這事的了解,應當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但他現在提起這事又是出于什麽心态呢?若是還在宮裏,自己可能會被他吓出個好歹來,可現在兩人分明也沒什麽關系了,他何必要多此一舉呢?
段淞見她久不言語,又道:“可我并不是那戲中人,你報複錯了對象。”
“你依然覺得,我做所的一切,都是因那故事對你生出了恨意,所以才要報複你?”傅南霜終于回過味兒來,頗覺好笑地看着他,“現在你告訴我你不是那人,是覺得我應該追悔莫及?”
“不然呢?”段淞被她揭穿,卻見她态度略顯輕佻,不由又咬緊了牙。
傅南霜輕嘆了聲,随即換上了頗為鄭重的語氣,直直看向他:“我其實早就知道,你并不是那戲中人。”
“什麽?”段淞愕然,“那你為何還要…?”
“因為無論你是不是他,你都是皇帝,”傅南霜輕搖了搖頭,“但我卻并不想當皇後。”
段淞似是被他這話驚得失去了言語的能力,抑或是不太能理解究竟為什麽有人要主動放棄這等尊貴的地位。
傅南霜怕他還在鑽牛角尖,又補充道:“所以,即便沒有當今陛下的事,我也早就決定了要出宮,和恨不恨你沒有關系,和誰是皇帝也沒有關系,我不願意,就是不願意。”
“為什麽不願?”段淞知道這個問題在此刻顯得有些愚蠢,但依然忍不住發問。
傅南霜抱臂道:“不若試想一下,若是你的枕邊人,随時可以輕而易舉地奪取你的性命,你可還睡得安穩?”
“可我不會…”段淞下意識想要辯解。
傅南霜卻搖了搖頭,帶着看透世事的蒼涼:“人心易變,但權力可是實打實的。”
段淞看着她默然良久,終于将她所言化于內心,垂下頭自嘲一笑,低聲喃喃:“所以只要我還是皇帝,你就永遠不會…”
“永遠不會。”傅南霜斬釘截鐵道。
段淞走後,傅南霜在房內靜坐了許久。
她之前借口計劃未來落腳之處而停留在京中,但現在卻無法再欺騙自己。
說什麽從長計議,其實她一直在等段淞出現,她需要将一切和他說清楚。
但當真同他說清楚之後,傅南霜卻并未覺得如釋重負。她并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事,但也确實傷害了他。
她并不否認,在和段淞相處的那段時間裏,她也不受控地有過幾分悸動,但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本來就是悖論。
只要段淞是皇帝,她就不可能真正交心。
但他如今被拉下了皇位,也肯定對她懷恨在心。
罷了,事已至此,多想也無妨。
傅南霜對着鏡中的自己勉強扯了扯嘴角,此間事了,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翌日清早,傅南霜早早去了東市買了馬車,她雖還未決定要究竟要在哪裏落腳,但繼續留在京中,也只會徒增煩惱。
反正她現在手頭寬裕,時間無限,出去走走也無妨。
出城的路上,路邊某處異常熱鬧,人群推搡着朝中心擠過去,吵吵嚷嚷,但又不時爆發出一聲喜悅的歡呼。
傅南霜聘來為她駕車的,是名中年婦人,母家姓薛,早年寡居,如今以趕車作為營生,見着此景,不由贊嘆起來。
“哎喲,我說是什麽鬼熱鬧,今日竟是省試放榜的大日子!”
傅南霜聞言有些恍然,此前段淞昏迷的時候,還在擔心科舉一事,如今省試竟已經放榜了?
她不由掀開車簾向外看去,趕車的薛嬸見狀,不由打趣了句:“傅娘子,你若是還未婚嫁,那不如趁這個機會為自己榜下捉婿,你看看,那邊兒已經捉了兩個了!”
傅南霜讪笑了聲,正準備縮回車內,卻見不遠處,正有一人騎于馬上,緩緩向自己的馬車靠近。
她的手頓了頓,一時竟不知該不該放下。
對方趁着這個功夫卻已經來到車邊,躬下身子,将仍顯蒼白的臉湊到了車窗邊。
“要出城?”他的語氣很平靜,仿佛只是見到了個不鹹不淡的熟人,随口發問。
傅南霜抿了抿唇,聲音略有些澀然:“是。”
“要去哪兒?”
“還沒想好。”
“那繼續想吧。”段淞直起了身。
傅南霜愣了片刻,随即将車簾放下,對着門口道:“薛嬸,走吧。”
薛嬸駕了聲驅動馬車,又小心詢問道:“傅娘子啊,這位郎君,可是你的舊識。”
傅南霜聽着車窗邊的馬蹄聲,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嗯,算是。”
“他這是要與我們同路嗎?”
“我也不知。”
“那…”薛嬸有些疑惑,看了眼高頭大馬上的年輕人,又回頭掃了眼車門,“就讓他這麽跟着?”
傅南霜靜默了良久,久到她覺得窗邊的馬蹄聲都慢了下來,她又掀開車簾,望着馬腹邊的一角衣袂,唇邊挂着一抹淺淡的笑。
“若是同路,他想一道也無妨。”
—正文完—
應該還有幾個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