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請太醫了麽?”若當真是中毒,那可不是小事,傅南霜心頭一凜,一邊步履匆匆地向外走,一邊繼續詢問。
“回殿下,王姑娘一開始說身體不适便遣人去請了,這會兒太醫應當已經到了。”
“她今日吃了什麽,你們可都有記錄,可還有剩下的?”
“回殿下,日常的吃食都又有,可…”內侍小心翼翼地擡眼,卻因膽怯而不敢繼續說下去。
“有什麽直說便是,又不是你下的毒,怕什麽。”傅南霜淡然掃了他一眼。
“今日是您的生辰,宮宴上的菜肴,自然是沒有剩下的…”內侍說着,聲音卻越來越小。
“她的症狀是急症,應當拖不了這麽久,”傅南霜大致算了下時間,又問,“宮宴之後,她還吃了什麽?”
“回殿下,晚間吃了些點心,都有剩下的。”
“嗯,先去看看太醫怎麽說吧。”傅南霜稍定了定神,若症狀只是嘔吐還好,應當也不是什麽要命的毒藥。
“殿下…”內侍張了張口,似是又有難言之隐。
“還有什麽事?”
“今日之事,若是最後查不出下毒的人,陛下會不會将奴們都…”內侍的聲音顫抖着,倒像是已經快斷氣了似的。
“不會。”傅南霜倒不是覺得段淞有多大度,他只是對王家的人不怎麽上心罷了。
若中毒的人換成岑琏,那估計就很難說了。
剛到拾翠殿門前,傅南霜便聞到了一股濃重的檀木熏香,想必是為了遮掩穢物的味道。
好巧不巧,這次來出診的還是那位劉太醫。
“殿下,又見面了。”劉太醫剛為王徊梧施了針,正在整理他的藥匣。
“劉太醫,王姑娘她現下如何了?”
傅南霜湊過去看了眼,卻見王徊梧面如金紙,雙眼浮腫,額間還挂着細密的汗珠。神志倒是還存有幾分,見到她時,微弱的目光閃了閃,但說不出話來。
“嘔吐是止住了,可這病症确實有些奇怪,看似中毒,但她吃的東西我也看過了,甚至宮人為了自證,也都當着我的面吃了下去,”劉太醫指了指桌面上的碗,随即搖了搖頭,“都沒什麽問題。”
“那有沒有可能,王姑娘并非中毒,而是別的什麽急症?”
“殿下,我行醫已四十年有餘,”劉太醫合上藥匣,神色篤定,“這位姑娘的症狀,正是邪之所湊,定是外物所致,沒有旁的可能。”
“劉太醫誤會了,我并非質疑您的醫術,”傅南霜有些尴尬,遂岔開話題,“不知她可還有性命之危?”
“這個…暫時無虞。”劉太醫遲疑片刻,也沒把話說得太死。
“暫時?”傅南霜擡眉,您剛才不是挺自信的麽。
“畢竟不知究竟是何物所致,所以也無從開解,只能用一般的解藥先壓制一二。”劉太醫輕咳了聲,避開她的目光。
傅南霜回首,擡手在少女的額上試了試,微有些發燙。
“你可還難受?”
“…麻。”王徊梧漲紅了臉,似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最終只發出一個沙啞渾濁的單音節。
“麻?”傅南霜疑惑地頓了頓。
難道她是吃了什麽令人麻痹的毒藥?虞美人、夾竹桃,還是水仙?而且聽她說話的聲音,也确實有些含混,像是舌頭腫大所致。
可若是常見的毒藥,劉太醫應當也能看出來才是。
嘔吐。腫脹。麻痹。
傅南霜總覺得,她這幾個症狀,聽上去不像中毒,倒更像是——過敏。
她轉身來到桌邊,在吃了一半的酒釀碗中用勺撈了撈,細碎的花生、核桃、杏仁、麥芽,随着她的動作從碗底翻湧上浮。
傅南霜皺眉,當真好一碗複雜的過敏原。
“劉太醫,”傅南霜猶疑了片刻,思索究竟該怎麽向他解釋過敏的概念,“有沒有一種可能,這碗中之物對旁人而言無毒,可于她卻是劇毒?”
劉太醫沉吟片刻,撫須點頭:“我倒是在醫書中看過此類記載,只不過即便知曉了此等原因,卻依然無解啊。”
“我曾聽過一種說法,說是有些人天生不能吃某些食物,若是吃了便會如王姑娘這般嘔吐麻痹,甚至危及性命,不過這并非身體虛弱所致,反倒是因為對那物太過敏感,所以才會極端排斥。”傅南霜試探着解釋。
“這…”劉太醫忽想起什麽,再度從藥匣中拿出他那一套銀針,“殿下先等等。”
半晌。
“殿下,這位姑娘當是無虞了。”劉太醫收針,用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
“辛苦劉太醫了。”
傅南霜湊上去看了眼,見王徊梧面色确實好看不少,甚至還擡起手,字句清晰地提出了要求。
“渴,我要喝水。”
劉太醫離開後,傅南霜準備再确認一下病人的情況便走,這大晚上的臨時加班,也沒人給她加班費,回去還是得多拿點兒自助金子。
“殿下,”王徊梧卻支起身子,一臉虛弱地挽留,“您能再陪我說說話嗎?”
傅南霜在此前已經連打了三個哈欠,但見她着實可憐,還是強擠出一抹笑意:“……好啊。”
“殿下,”王徊梧神神秘秘地招手,“您能不能再近一點?”
“這樣可好?”傅南霜面色僵硬,卻只得再上前兩步,立在榻邊。
“殿下,”王徊梧半直起身子,湊到她耳邊低語,“我聽岑鏈說,您可以放我們出宮?”
“?”傅南霜側首微驚,那岑琏看上去是個寡言少語的,居然這麽輕易就把她給賣了?
“殿下,想必您也看得出,我本來就不想入宮,還不是我父親非要和祁王殿下争個高下,這才把我強塞進來的。”王徊梧苦笑。
“此事自然要看陛下定奪。”傅南霜不動聲色。
“殿下,我若是繼續留在宮中,怕是活不過今年了。”王徊梧耷拉着眉眼,極為凄苦的模樣。
“怎麽會?定是你多慮了。”傅南霜面上安慰,心中卻疑惑這姑娘究竟是被吓到了,還是當真知道什麽隐秘的內情。
王徊梧嘆了口氣,“殿下您是不知道,我從小便有些奇特的體質,運氣時好時壞,壞的時候便如今日,總有些莫名的災禍找上我,可好的時候呢,卻又總能化險為夷。
“我父親特地找人給我算過命數,他輕信了那野道士的讒言,說我是天生鳳…殿下,我并無冒犯之意,我可從來沒這麽想過。”
“無事,你繼續。”
“我父親就自然而然地覺着,我理應入宮,可我自是看得分明,陛下根本不願讓王家的人出現在宮中,再加上今日這事,我就明白了,我在宮中可能遇到的災禍,只會比在宮外更甚。”
王徊梧讨好般瞧着她,“所以殿下,您能不能捎帶手的,把我也送出宮啊?”
“王姑娘,當初長公主殿下也曾說過,會将你接出宮的,你應不用太擔心吧。”傅南霜倒是頗有些訝異,這姑娘是個頭腦清醒的,利害關系看得分明,但想象力也過于豐富了。
“殿下,實話同您說了吧,長公主和我父親向來是站在一頭的,”王徊梧頗為老成地無奈搖頭,“她也只是說說罷了,定不會按時将我接出去的。”
“此事…”傅南霜有些遲疑,“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殿下,”王徊梧抓住她的手,懇求似的搖了搖,“您可以的,總之是送出宮,一個兩個的,又有什麽區別呢?”
“王姑娘,若是你不願為妃,陛下也不願王家的女兒入宮,哪裏是你父親能強求的呢,你再等等便好。”傅南霜溫言寬慰。她的情況和岑琏不同,段淞不會輕易松這個口。
“殿下,您不明白,我父親哪裏把我當成女兒呢,”王徊梧慘然一笑,“我不過是他實現目标的一塊踏板罷了,他定不會善罷甘休的,若是長公主再從旁說和,我哪裏跑得掉。”
“好。”
鬼使神差地,甚至在自身的安全都還沒保證的前提下,傅南霜就連着答應了兩個人出宮的要求。
看來這宮宴還得趕緊開。女主再不出現這工作量她也扛不住了。
*
立冬。第五次宮宴。
傅南霜正憂愁地盯着席面上孤身一人的齊侍郎。
也不知是她移情了自己的心緒,還是當真如她所見,那中書侍郎的臉色也不太好看,像是碰上了什麽煩心事一般。
傅南霜嘆了口氣,這重修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連那赫和公主跳舞都有氣無力的,後幾次宮宴的菜肴也至少有七八成互相重合,更不用說連着見了三次的滄海明月屏風。
很明顯,在辦宮宴這件事兒上,大家都翻不出什麽新花樣來了。
可女主怎麽還不來?對得起她們的心血嗎?
“皇後究竟在找什麽?”段淞今日心情不錯,特地湊上去詢問,倒有點挑釁的意味。
傅南霜被他問得一愣,忙收回視線,裝作在人群中尋而不得的迷茫模樣。
“一個兒時玩伴,想來是年歲太久,已經認不出了。”
“哦?是哪家的女眷,”段淞似是頗為熱心,“不然我也幫你找找?”
“哪敢勞煩陛下呢,不必了,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傅南霜幹笑兩聲,縮起脖子,眼觀鼻,鼻觀心。
段淞斜睨着她,似笑非笑。
宮宴過後。
段淞沒用步辇,悠然踱步而返,可半只腳還未來得及踏進紫宸殿,身後便傳來腳步急促的奔跑聲,伴随着一道怒氣充頂的質疑。
“陛下!是您下旨将中書侍郎調去嶺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