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嫁 - 第 12 章 ☆、章

“姐,李公子為何對咱們這樣好?”

“我為他家效命,又是兄弟遺孀,得知有難便幫一把,義氣使然,有什麽奇怪。”餘兆頓了頓,緩緩道:“再說,我們還是結義兄妹呢。”

餘荟凝望李仲騎在馬上的背影,陷入沉思。

李仲偏這時回過頭來,見一雙秋水眼漾着微波,脈脈注視自己,到嘴邊的話也忘了,良久方道:“回去之後無論誰問起,只管說是遠房表姐妹。我自有我的說辭,咱們從未一路去過運城,切記。”

事關今後命運前程,天知地知。她們依言而行,如同未曾發生一般,外人自是無從知曉。

身份雖然瞞了過去,驟然多出一個大活人,且是活生生的美人,內宅已經傳遍,李夫人亦有所耳聞。仲兒已與餘兆結為兄妹,無須時時刻刻盯防,若将餘兆表妹招到身邊,即使不能收為己用,随時知悉那邊的動向,也可時常留意而不漏痕跡,遂問餘兆讨人。

餘兆自然不敢違拗。

初來乍到即得了李園中一個體面的差事,餘荟簡直喜出望外。雖然不大,做的卻是貼身的事兒,因此格外珍視,一門心思效仿姐姐,做一個中用的人。秋去冬來,一眨眼這一年快過完了,旁的都能應對自如,唯獨對于李仲,很難做到視而不見,可氣的是他大約每日都來,有時與大哥議事,一同吃了飯才走,有時與大嫂閑談,李小姐在的時候更是有說有笑,耽誤半天。

說笑時免不了拿他的婚事打趣,李夫人問他到底要什麽樣兒的,李仲一言不發,只是淡笑。問得緊了,索性說道:“自然要出衆的。大哥娶了嫂嫂,珠玉在前,我豈能拖李家後腿。”

待他走了,李夫人扭頭對她道:“聽見了麽,這孩子眼睛長在頭頂上,只看得見出類拔萃的。”

餘荟不免恭維幾句,二少爺年輕有為儀表堂堂。

“說得輕巧,上哪兒去找絕色的去。天生麗質注定和中人之姿不一樣,男人的眼睛最毒,比女人還厲害。”

“二爺好福氣,有夫人替他謀劃。”

“你不知道他脾氣,這心是操不上的,如若肯聽我一句,何至于至今未娶。”李夫人幽幽嘆道:“有時我琢磨着,正室空懸,好好物色一位偏房未嘗不可,只怕絕色佳人未必甘心做妾。”

餘荟擡頭,見夫人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頓時心如撞鹿:“大戶人家,未曾娶妻而先收了房的不少。”

“什麽正室側室,不過是個身份。有些人家不讓妾室先孕,唯恐不是長房長子,将來亂了規矩。咱們家沒這回事,大當家的位子一向能者居之。只是不知誰有福氣,入得了老二的眼,也不知哪位姑娘不計較名分,得了實惠?”

餘荟經此一問,接連幾日神思恍惚,大有落下心病之勢。李仲接連幾日沒來,卻是真病了,從李夫人口中得知犯了舊疾。說起來已過去十多年了,那年李家與天殘門勢同水火,恰逢李元被人暗算受傷,天殘門率衆前來挑釁,欲意一舉拿下,李家險些被滅門,臨危之際李仲獨當一面,自己也受重傷,熱毒滞留體內。平時無礙,如若哪年初冬氣候驟變,內息不暢,便需靜養幾天。

因念及那邊沒有丫鬟,李夫人命她前去照看,往返不便,索性挪去住着。餘荟命兩個丫頭抱着東西,自己走在前頭,迎面碰上大姐。

餘兆不知李仲有恙,當着別人不好深問。餘荟清楚內情,并未主動說起,只反問道:“原來姐姐竟不知麽。”餘兆愣了一愣,洗耳恭聽,她卻沒了下文。

晚上問了田媽,懸着的心終于放下。田媽經她提醒,想起李仲多年前發病,自己按照大夫的方子做杏仁糕,吃了很有補益。好在杏仁現成的,需去皮蒸熟待用。田媽在燈下剝了一會兒,眼睛漲疼得很。小果一旁幫忙,直打瞌睡。餘兆讓她們去睡,連夜趕制出來。

原來杏仁糕中不止有杏仁,還有清熱疏散的幾味食材,色澤溫潤,清香撲鼻。田媽手把手教會了她:“今後就托付給你。”也不是說糕還是說人。

因許久沒見李仲,田媽不辭辛苦,親自送去,半晌板着臉回來,只管坐下生悶氣。

餘兆笑問:“媽媽這是怎麽了?”

“咱們忙成那樣,人家不領情的。”

“莫不是頂撞了您?不會呀,他不是那樣的人。”

田媽想了想,低聲道:“你那個遠房表妹在身邊伺候,你可知曉?”

餘兆下意識點頭:“莫不是那丫頭沖撞了您?”

那丫頭剛來的時候瞧着怪可憐的,夫人看中她,要了過去,我還說憑她的模樣,将來不可限量呢。好麽,果真攀上高枝兒,眼裏沒人了,擋在外頭,說什麽睡下了。這才來幾天,派頭就出來了,也不打聽打聽奶奶我是誰。還是他在裏頭聽見,叫我進去,我一看啊,人家精神着呢,容光煥發着呢。我說點心是你做的,估摸他該說個謝字吧,呵,人家真說了謝字,沒下文了。

餘兆靜靜聽着,沉默良久:“很不必提我,做就做了,不圖什麽。表妹年紀小不懂事,我替她賠罪,還望媽媽多擔待。”

“你是沒見他們說說笑笑那樣兒。”田媽皺着眉道:“我是擔心你呀,別傻乎乎的招了家人的道兒!”

餘兆搖了搖頭:“夫人讓來的,她不能違抗。”

“奉命可不是那樣兒,你是沒瞧見……頭發也不正經梳,散着鬓,老遠一股香粉味,熏得人睜不開眼!”

好說歹說,田媽總算消氣,走時仍然咕咕囔囔。她靠在門上,想着餘荟進府之後的種種,不斷告訴自己不要無端猜疑。突然一股異香撲鼻,漸漸濃郁,餘荟笑着說:“姐姐有心事麽,我招了半天手。”

餘兆問她不在李仲身邊伺候,跑這兒來做什麽。

“方才夫人把我叫過去說了樁事,我不敢拿主意,想讓姐姐裁奪。”餘荟拉着她坐在床上,才紅着臉輕聲道:“二爺要我跟了他……”

啪啦一聲,餘兆只覺五雷轟頂:“什麽?”

“他的意思,是把我收了房,此後以姨娘的身份陪伴左右,好過現在這樣不明不白地住着。”

餘兆面色嚴峻,不發一言。

她打心眼裏懼怕大姐,聲音越來越細:“我沒想到他有這等心思,吓了一跳。夫人說,我是你帶來的,終身大事,必要同你說一聲才好。現在我心裏亂得很……”

“不行。”

“姐……”

“姨娘哪有這麽好當,不要命了麽?我早說過,李園是個是非之地,咱們不求有功,但求獨善其身!”餘兆斬釘截鐵地:“再說,你難道要走母親的老路?臨終遺命全都抛諸腦後了?”

母親一生深受名分之苦,餘荟自然深知其中痛楚。她謹遵遺言,堂堂正正嫁人,依然落得無家可歸。大姐只管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念及此處,不禁微微一笑:“姐,你百般阻撓,不是全無私心吧。”

餘兆被她問得一怔。

豈料餘荟并未往下說,漸漸收斂笑容:“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你說什麽?”

“你樣樣出色,詩詞歌賦,家傳武功,件件手到擒來。你什麽都比我強,在你眼裏我永遠是不中用的妹妹,永遠是個累贅。我知道的,假如我不是你妹子,咱們不是一個媽生的,你還會理我麽?你救我,根本是逼不得已!”

動不動上升到政治高度,真叫人無語凝噎,餘兆苦笑:“我可沒這麽想,手足難道可以挑選?假如咱們不是親姐妹……這種事情沒有假如。”

“姐姐,我嫁過人,明白男人什麽樣兒。李仲心裏有你。”餘荟不待她露出驚愕的表情,兩手抓着胳膊,苦苦央求:“從小你就愛護我,好吃的東西總給我吃,好玩的東西無論如何喜愛,都讓我先玩。如今能不能再讓我一次,索性成全我們。你能不能……能不能看在姐妹一場的份上,把他讓給我?”

千頭萬緒,她一時不知怎樣反駁。自從聽聞李仲有納妾的打算,整個人都是木的。

“只要你告訴他,說你從沒喜歡過他,就再沒後顧之憂了。事到如今,你反正也得不到他,總不能白占着呀,就當做個順水人情,難道不可以嗎?”餘荟抓着她的手越來越緊:“我不像你,你有本事,做得了自己的主,我是一無所長的人,只能嫁人……”

餘兆萬念俱灰,只覺自己傻得可笑。笑的不是心甘情願的付出不得回報,而是這樣呵護備至,時間久了,對方認為理所應當,不包容不忍讓不妥協簡直如同謀反,要千刀萬剮的。

一個人勤奮上進,也是犯了罪嗎?

“李仲心裏有誰我不知道,他既然屬意于你,自然心裏全是你,我沒頭沒腦地說一番話,豈非瘋了。”

“那你是同意我們在一起?”

“我不同意。”餘兆冷冷地道:“也不祝福。”

餘荟僵坐一會兒,實在無計可施,自己在這兒又羞又惱,姐姐卻起身坐到一張椅子上去了。她不知割席斷交的典故,只當她小心眼脾氣大。

按照預先的設想,大姐不該如此,她從來都很大度,這次怎會例外。生氣歸生氣,妹妹有個好歸宿,她不該嫉妒。嫉妒歸嫉妒,到底要道一聲恭喜。

等了半天,那邊全無聲息。餘荟施施然站起,無比失望:“姐,你變了。為個男人就不顧手足之情……沒想到你竟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