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語帶哽咽。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簾,一顆顆順着臉頰淌落。
此前江溫酒見過商青鯉紅着眼眶的模樣,也見過她眼角微潤的模樣,卻從未見她哭出來過。
她站在那裏,安安靜靜的流淚。
淚珠把她的睫毛打濕,茶色眼瞳裏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凄楚。
江溫酒的心像是被一只猙獰的鐵爪給狠狠揪住了般,疼的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伸手把商青鯉攬入懷裏,手臂緊緊圈在她腰間,溫聲哄道:“別哭,有我。”
商青鯉仍舊在落淚,淚珠淌不盡一樣,一顆又一顆。
江溫酒心裏空落落的,他捧住她的臉,伸了袖子去替她擦眼淚,道:“铮铮,別哭,我在呢。”
他的溫聲軟語鑽入耳中,商青鯉心頭的委屈越發洶湧,眼淚便也越流越多,像是要把這麽多年裏心中的不甘不安絕望難過一次性哭出來般。
她這一哭,顯然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一旁的長孫冥衣丢下擰在手裏的黑衣人,冷着雙眸子看着愣在原地的衛淵和衛瑜,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寒星目裏燃起火來。
這麽多年裏,除了四年前商青鯉抱着商逐岫大哭過以外,長孫冥衣的從來沒見過商青鯉掉眼淚。哪怕是無數次醉生夢死發作,被折磨的死去活來時,她都是流血不流淚的。
今天她竟然哭了。
還哭的讓人如此心疼。
這個他一直當成妹妹捧在手心裏疼的姑娘,這個在他心中堅強的不可一世的姑娘,竟然哭了。
長孫冥衣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深吸一口氣,沉默着轉身離開。他怕自己再多看商青鯉一眼,就要忍不住出手傷害她的親人。
“嘶。”從愣怔中回過神來的衛瑜看着長孫冥衣走遠的背影,倒吸一口冷氣。他伸手撓了撓頭,從桌子上跳下來,走到江溫酒身邊,道:“姐,你別哭啊。”
商青鯉抽了抽鼻子,擡手圈住江溫酒的脖子,把臉埋在他的肩窩上不理衛瑜,眼淚止也止不住往下掉。
衛瑜無法,只得轉身一巴掌拍上依舊在發愣的衛淵肩膀,道:“一見面就把人弄哭了,叔你趕緊哄哄啊。”
他拍完衛淵,想了想,伸手擰起被長孫冥衣丢下的那個黑衣人,屁颠颠去追長孫冥衣了。
“……”衛淵臉上現出尴尬神色,眸中疏離轉瞬消散,只眉頭皺的更深了。他從桌旁起身,上前兩步,無奈喚道:“铮铮。”
他的聲音不比當年的清越。
多了些歲月沉澱後的滄桑。
但他這無奈的語氣,像極了當年游歷回宮,被小小年歲的衛铮铮緊緊抓住衣擺不肯松手時他喚她“太女殿下”時的語氣。
商青鯉聞言,眼睫顫了顫,稍稍擡起臉,露出一只眼睛向他看過去。
“經年不見,你怎的學會哭鼻子了。”衛淵摸了下鼻子,苦笑道:“是小叔說錯了話,你莫要再哭了。”
商青鯉松開圈住江溫酒脖子的手,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偏過頭不理衛淵,對江溫酒道:“我們走。”
見她不再掉淚,江溫酒心下稍安,笑道:“好,我們走。”
他改抱為牽,牽起商青鯉的一只手,轉身道:“走吧。”
商青鯉點點頭。
衛淵:“……”
“咳。”他假意咳嗽了一聲,繞到前面擋住商青鯉兩人,道:“真不理小叔了?”
商青鯉別過臉,不看他。
衛淵伸手捏了下商青鯉的臉頰,又轉頭仔細打量了一番江溫酒,道:“侯府一直有皇帝耳目,你們來這裏太危險了。”
“不要你管。”商青鯉伸手揉了下臉頰,委屈道。
她此時的模樣實在少見,江溫酒不由挑着眼戲谑看着她。
商青鯉臉一紅,低頭盯着腳尖,不再說話。
“哎。”衛淵長長嘆了口氣,拉着商青鯉到桌邊坐下,倒了杯茶塞進她的手裏,又摸了摸她的頭,道:“铮铮…當年小叔帶着百官歸降,你可怨小叔?”
茶水的溫熱透過杯壁傳到手上,又從手上一路蔓延到心裏,商青鯉捧住茶杯,擡頭看了衛淵一眼,搖頭道:“那時西臨早已內憂外患,回天乏力,被南蜀吞并是早晚的事,歸降也好,省得百姓受戰亂之苦。”
衛淵笑了一下,又有些失落道:“也怪我當年不該出海,應當留在京都的。”
那年他要是不出海,衛湮走了她至少還有個能夠信任倚靠的親人在身邊。有他在,宗族那邊他也能穩住,讓她順利登基總是不難的。
“誰也沒想到父皇的病,說犯就犯了。”商青鯉啜了口茶水,又把杯子塞到身旁的江溫酒手裏,道:“時也命也。”
衛淵拿起擱在桌上的那卷書,随手翻了兩頁,道:“衛瑜前兩天回來向我提及你,我還當他胡謅。當年你既無事,這些年怎麽……”
“無事?”江溫酒聞言忽地輕笑一聲,把手上的杯子重重摔在桌上,打斷他的話道:“如果她被醉生夢死折磨十年,也算無事的話。”
“醉生夢死?”衛淵一驚。
他從小博覽群書,江湖風雲錄自然也看過,天下奇毒或多或少也了解些。
“小叔不必挂心,已經服了天殺了。”商青鯉在桌子底下握住江溫酒的手,安撫似地捏了捏他的掌心,道。
“天殺?”衛淵又是一驚。
驚訝過後,他皺了下眉,似是想起什麽樣,話鋒一轉道:“铮铮,皇兄是不是将聞命給了你。”
這話題轉的極為突兀。
商青鯉愣了愣,伸手摸向扣在腰帶上的銀色袋子,颔首道:“…是。”
“我記得上卷在了聞大師那裏。”衛淵道:“皇兄當年一直想讓了聞大師幫他參透其中玄機。如此說來,你那裏應當是下部。”
商青鯉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幾個月前見過了聞師父,他把上部給了我。”
這些年裏她雖然知道衛淵和衛瑜在雍州,卻一直沒想過在他們面前現身,是因為她總覺得自己是活不長的,指不定哪天就去了。已經讓他們承受過一次失去的痛苦了,沒必要再讓他們承受一次。
這也是她此前始終不來雍州與元沖相認的原因。
當日在長安街頭瞥見了聞,她想着總是不甘心死在異國他鄉的,而了聞是方外之人,生死比常人來說都看的淡些,所以才追到太虛宮想讓了聞在她死後把她屍骨葬到皇陵附近。
了聞是衛湮在世時最信任的朋友,是以聞命這樣衛氏一族世代傳承的秘密也敢告訴了聞。當初送葬,皇陵的位置商青鯉也沒有隐瞞了聞。
卻也因此,在太虛宮裏認識了江溫酒。
現下想來,世間事,總是變幻莫測的。
“整部聞命都在你手裏?”衛淵展眉,道:“聞命在你手中這事切莫聲張,必要時你大可毀了它。”
商青鯉蹙了下眉,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她和衛淵都不曾注意到江溫酒在聽到“聞命”二字時,眸中掠過一道暗光。
當初商青鯉雖與他交換秘密,坦陳彼此過往,但因為覺得聞命這件事沒什麽好說的,所以并沒有跟他提起聞命。
他此時突然聽到“聞命”二字,意味深長勾了下唇。
衛淵之後又問及商青鯉這些年是怎麽過的,今後有什麽打算,商青鯉都一一說了,又向他鄭重其事介紹了江溫酒。
坐了一會兒商青鯉心中惦記被衛瑜帶走的那個千鐘樓的人,就起身同衛淵告辭了。
臨走時江溫酒回頭問衛淵道:“侯府的生活過不厭麽?”
衛淵一愣,苦笑道:“厭,但我連雍州城門都踏不出去。”
風凜準衛瑜習武,準他從軍,任由衛瑜來去如風,卻把衛淵緊緊抓在手裏,放在眼皮子底下,為的就是讓衛瑜有所顧忌。
整日裏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着,這樣的日子怎麽可能不厭?
衛淵無時無刻不想擺脫這樣的生活。
江溫酒聽言笑了笑,跟着商青鯉一道離開了侯府。
回到來雍州時住的客棧,長孫冥衣、衛瑜、卿涯、醬油都在。
黑衣人被丢在院子中間,面巾已經揭下來了,商青鯉問了兩句,也只知道這人叫柳一。除了名字,旁的一個字他也不肯吐露。
到底是欠了玉無咎人情的,商青鯉沒有再為難柳一,直接将人放了。
晚間卿涯接到拈花樓傳書,說傅阿骨有事耽擱,要晚些日子趕來雍州,商青鯉思忖了下,回信讓傅阿骨直接到遙山與衆人彙合。
第二日一早,商青鯉留書一封給長孫冥衣,從馬廄裏偷偷把驚蟄和江溫酒的霜降牽了出來,帶着江溫酒和醬油離開了雍州。
等卿涯起床做好早膳去敲門時,便只見到桌上一張對折的信箋,抖開一看,上面寫着:“遙山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