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郎腰瘦不勝衣 - 第 34 章 ☆、三四

他的身後是繁華的十裏長街。

他穿過往來的人群,一步步走到她身前。

和風從他長長的袖袍間漾過,他盛極的容顏籠在光暈裏,面若細瓷,有微光乍現。

“不辭而別。”江溫酒在她身前站定,似笑非笑道:“這可不是個好習慣。”

商青鯉松開摟住醬油的手,道:“是麽。”

“自然。”江溫酒的眸光落在商青鯉身上,由上至下輕輕一掃,眉梢微挑。

她今天罕見的穿了件黑色斜襟長裙,荷葉邊的裙擺用銀線勾了邊,前襟上繡了株紅梅,風骨蒼勁。幾片紅色的花瓣飛落而下,散在裙擺處。

并不是多麽繁複的樣式,但黑衣與紅梅的鮮明對比,又襯着商青鯉那張清冷的臉,一眼看去,便覺有欺霜傲雪之姿。

“挺好看的。”江溫酒笑道。

商青鯉抿了抿唇,不知如何搭話。

昨夜毒發時她咬破了自己的下唇,雖然卿涯在她被長孫冥衣劈暈時替她拭去了血跡抹了藥,但許是咬的狠了,抿唇時還是有些痛。

她蹙了下眉。

腦海裏不期然又想到了原欺雪躺在榻上,抓着她的手,柔柔喚她“江師兄”的情景。

商青鯉又蹙了下眉。

此時江溫酒的眸光已從黑裙轉到了她臉上,原本波光潋滟的眸子在瞥見她微蹙的眉和像是被人咬過的下唇時,驀地一沉。

他眸間波濤驟起,唇邊笑意一斂。

“商姐姐。”卿涯俯身摸了摸蹲坐在商青鯉腳邊的醬油,星眼裏滿是歡喜,道:“這只山貍是你養的麽。”

“嗯。”商青鯉應道。

“我以為你不要它了。”江溫酒道。

他原本雍容的音色裏摻了絲不愉,入耳稍顯低沉。

商青鯉擡眼向他看去。

他道:“在你不辭而別的時候。”

“……”商青鯉沉默了瞬,道:“沒有。”

被江溫酒無視的卿涯一雙眸子像是夜晚的星子,來回游離于江溫酒與商青鯉兩人之間,閃爍着光芒。

……總覺得這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怪怪的。

“呃,天色不早了,該去買菜準備晚膳了。”卿涯眨了眨眼,道:“商姐姐,我先走了,記得回來用晚膳噢。”

她說完俯身一揉醬油的腦袋,飛快跑遠。

“喵嗚!”醬油甩了甩頭,不滿地對着卿涯的背影叫喚了一聲。

街上人來人往,不時有人投來打量的目光。

商青鯉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腳尖,道:“告辭。”

她轉過身,腳下堪堪邁出一步,手腕便被江溫酒一把握住。

商青鯉側頭看去,他皺着眉,時常挂在唇邊的笑意不見蹤跡。鳳眸凝視着她,眸中沉沉一片,使人如臨深淵。

這瞬間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從青杏樹上摘下了未熟的杏子來吃。小小的杏子入口又酸又澀,那酸澀一縷縷鑽入心頭,整顆心都有些發脹。

“你……”

她只說了一個字,就再也無法繼續。

江溫酒修長如玉的手指,撫上了她的唇。

他指尖溫熱一如往昔,指腹摩挲着她下唇上的傷口,他指尖觸碰到的地方,微微的疼,又酥酥麻麻,像是有人在平靜地心湖裏投了枚石子,漣漪一圈一圈泛開。

“誰幹的?”

周遭的一切都恍若隔世般遙遠而不真切,只有他摩挲在唇上的指腹,細膩如未經打磨的籽玉,卻又炙熱地像是烙鐵。

江溫酒問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聲音裏滿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

“我幹的。”

商青鯉仍舊有些失神的站在那裏,茶色眼瞳裏有光影迷離。這把毫無起伏的嗓音卻像是冬日裏一場洋洋灑灑下了數日的大雪,冰凍三尺,打破了所有的溫柔缱绻。

她從愣怔中回過神來,退離江溫酒一步,拂開他的手指,回首便見長孫冥衣冷着臉眼神如刀一樣落在她被江溫酒握住的手腕上。

卿涯從長孫冥衣身後探出頭,聳了聳肩,向她示意——純屬偶遇。

“長孫。”商青鯉喚道。

江溫酒握住商青鯉手腕的手緊了緊,鳳眸輕擡,眸中再沒了搖曳的波光。長孫冥衣一身黑衣站在商青鯉身後,凜冽的眉目間滿是霜雪。再看商青鯉身上的那身黑裙,已不覺驚豔,反倒是有些刺眼。

他忽地輕笑一聲,薄唇豔色,像是綻放在枝頭的一朵春花。“你紅衣時最好看。”

江溫酒這句話突兀至極,商青鯉愣了瞬。

“呵。”長孫冥衣勾唇,聲音毫無溫度:“我曾說過,但凡占你便宜的人你盡管往死裏揍。”

“……長孫。”商青鯉手上一較力,掙脫了江溫酒的手。一只手扯住長孫冥衣的衣角,道:“他……”

江溫酒眸色又沉了兩分。

“既然你不揍,便由我動手。”長孫冥衣打斷商青鯉的話,迎上江溫酒的眼,道:“她的唇,我咬的。”

“……”商青鯉一撫下唇上的傷口,終于想到先前江溫酒似是問了她一句“誰幹的”。她上前一步剛想開口,長孫冥衣已一掌逼近江溫酒。

二人頃刻間鬥在了一處。

街上霎時雞飛狗跳。

江溫酒與長孫冥衣都是使劍的人,江溫酒的君子意不在身旁,長孫冥衣出門也未曾帶佩劍。兩人拳來腿往,聲勢卻并不比舞劍時小。

商青鯉眼睜睜看着二人從街上打到屋頂,又從屋頂一閃不知去了何處。

她眸中光影變幻,到底是沒有追着二人而去。

長孫冥衣這兩日火氣不小,與人打一架消消氣也是好的。至于江溫酒……

唇上觸感猶存,還未完全平靜下來的心湖又生出波濤來。

“商姐姐。”卿涯将腦袋湊到商青鯉眼前,道:“你是不是喜歡剛剛那個人…”

……喜歡?

商青鯉眸中色變。

就像是在暗夜裏失了方向的人,前方忽然出現了一盞忽明忽暗籠在薄霧深處的燈,看似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看似遠在天涯,卻又讓近在咫尺。

“……怎麽會呢。”商青鯉喃喃自語。

“他長得好看呗,商姐姐打小不就喜歡好看的人麽?”卿涯用腳尖踩了踩醬油的尾巴,醬油吃疼,全身毛發一豎,跳起來躲到了商青鯉身後,聽言笑嘻嘻答道。

“……”商青鯉眸光晦澀,欲言又止。

“那天商師父跟主人一起喝酒,喝多了向主人告狀,說商姐姐第一次見到他就抱着他大腿不讓他走。”卿涯見此眼睛彎成了一雙月牙兒,接着道:“若不是聽了商師父的話,還真想象不出商姐姐小時候原來是這個樣子呢。”

商青鯉:“……”

卿涯口中的商師父,必定是她師父商逐岫無疑。

只是……八歲那年圍場初見的情景,明明與商逐岫所說的“抱着他的大腿不讓他走”相去甚遠。

那年春搜,玉千絕拗不過想要騎馬射箭的玉落溪,将玉落溪帶去了圍場,她自然是陪在玉落溪身邊。

春搜的地點在長安城外的長信山上,夜裏輾轉難眠,獨自一人避開巡邏的禁衛,在林中散步。想到那些風光霁月的曾經,就像是一場大夢。

那些死在那場夢裏的人,成了她心頭永遠的一道傷疤。而天地之大,她卻不知何處能容身,何處又是她最終的歸路。

她像是獨自舔舐傷口的小獸,只敢在夜深人靜時嗚咽出聲。

就是在那個晚上,她身上隐藏了半年多的醉生夢死,第一次發作。

她疼的蜷縮在地上,甚至想到了死亡。

五感被吞噬的剎那,她想,黃泉路上,她總歸是不孤單的。親人也好,仇人也罷,都在下面等着她的。

睜開眼的時候,她已不在林中。

搖搖晃晃的車廂,和坐在對面的商逐岫,改寫了她的人生。

因江溫酒與長孫冥衣交手而雞飛狗跳的街道,在二人消失不久已慢慢恢複了秩序。仍不時有人對着商青鯉和卿涯指指點點,醬油躲在商青鯉身後伸着爪子不停撓她的小腿。

“我們回客棧吧。”商青鯉斂了斂心神,道。

“商姐姐,你還沒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那人呢。”卿涯見商青鯉轉身往回走,忙拔腿跟上,将話題又繞了回去。

商青鯉心頭一跳。

想到太虛宮初遇時江溫酒風情萬種的那一眼,想到他身上平和隽永的檀香味。他廣袖長袍,眉眼間的豔色是她從未在旁人身上見過的。明明像是話本中的魅惑人心的妖,卻偏偏又如濯濯春日柳,遺世獨立。

喜歡麽。

“或許吧。”商青鯉答道。

“呀。”卿涯一拍手,樂道:“商姐姐終于有喜歡的人了。”

“喜歡又能如何。”商青鯉眼瞳裏蒙上清冷之色。

她身上的毒。

她隐藏着的身份。

從一腳踏入長安起就籠罩她在心頭的陰霾。

那些愛恨情仇,兒女共沾巾,總歸是不屬于她的。

何況……她其實一點兒也不了解江溫酒。她始終記得,在絡府的時候,玉無咎說過,江溫酒是一年前憑空出現在太虛宮的。縱使是以打探追蹤消息為生的千鐘樓也探不出他的來歷。

他是誰。

他從哪裏來。

還有,他與原欺雪之間,又有怎樣的故事?

江溫酒的喜怒哀樂都藏的太深。

而她,袒露心事就是将自己交付出去的危險,她尚且不打算以身犯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