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郎腰瘦不勝衣 - 第 30 章 ☆、三零

這是商青鯉第二次到江南。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時隔四年,幼時只在書卷和游記上讀到過的旖旎風景,又一次如畫卷般在她眼前緩緩鋪開,市列珠玑,戶盈羅绮,重湖疊巘清嘉,似是怎麽也看不厭。

她一身式樣簡單的紅裙,袖子仍是用黑色綁帶繞着手腕密密匝匝繞了幾圈。爛銀青玉的馬鞍上,挂着她的包袱與酒囊。她一手握着刀囊,一手牽着缰繩,驚蟄馱着她不緊不慢穿梭在水墨畫似的青瓦白牆間。

将十裏荷塘、滿城煙柳一一看在眼裏,商青鯉想到的,卻是平沙茫茫黃入天的漠北。

在她眼裏,江南的碧水藍天小橋流水,像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而漠北的萬裏蕭條雲陰風惡,更像是走馬提鋒的江湖浪子。

商青鯉最愛漠北的夜,冷月如鈎,平沙似雪。點一堆篝火,喝一壺烈酒,枕着鴻雁刀聽着孤狼長嚎的聲音入睡。

她曾以為,這樣的生活便是她的餘生。

将要到穿過鬧市時,商青鯉翻身下馬,牽了驚蟄步行,視線掠過沿街的茶肆酒樓,她随意選了家看上去幹淨寬敞的酒樓打算住上一夜,明日一早去碼頭乘船南下。

她從馬鞍上取下包袱和刀囊,由着上前的小二把驚蟄牽去馬廄,徑自入了酒樓大堂。

商青鯉一步踏入大堂,就覺大堂裏數道目光“唰”地一聲落到了她身上。她冷眼掃過大堂內坐着的一衆男女老少,目光只在他們擱在桌上的刀劍等随身兵器上停留了一剎,便尋了張空桌子坐下。

有小二湊過來問道:“客觀是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商青鯉把包袱酒囊等往桌上一擱,道:“一壇燒刀子,半斤牛肉。”

“客官您既是住店,不妨先在掌櫃那裏登個記,完了上樓歇着,這吃食一會兒直接給您送到房裏去。”許是大堂裏過于安靜,小二說話時不由自主的壓着嗓子道。

商青鯉道:“不必。”

小二皺了皺鼻子,沒有再說什麽,只消片刻便将酒和牛肉擺上了桌子。

商青鯉拍開酒壇的封泥,取了只碗将燒刀子倒滿,探手從筷筒裏抽出雙筷子,就着牛肉一口一口喝着酒。

一時間,大堂裏滿是燒刀子醇厚濃烈的酒香,酒量稍淺的人聞着這味似是都能醉了。

“他娘的!”一個身材魁梧穿着褐色粗布短打的漢子吞了口口水,一拍桌子,道:“給老子也整上一壇!”

他聲如洪鐘,手掌拍在桌上,整張桌子都晃了晃。

小二不敢怠慢,快手快腳的上了一壇燒刀子給他。

他拍開封泥,抱着酒壇豪飲了一口。燒刀子味道濃烈,入口辛辣,如火燒刀割,從喉嚨直直燙到胃裏。

咽下一口酒,他仰頭大笑了三聲,道:“過瘾過瘾!”

坐在臨窗一桌的一個女子冷哼一聲,道:“風镖頭,勞煩收一收你這把嗓音,硌耳。”

“呵。”漢子冷笑一聲,道:“說起硌耳,怎麽比得上你們銀筝閣的一群娘們兒,整日裏不是吹就是彈,當真是聒噪得緊。”

“風不渡!”女子伸手握住放在桌上的一管碧簫,惱怒道:“你果然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風不渡舉着酒壇,又飲了口酒,聽言笑道:“你吐一顆象牙出來給老子開個眼如何。”

女子将碧簫豎在唇邊,手指按在簫孔上,低沉柔和的曲調流瀉而出,內力凝成的音刃如無形飛刀向風不渡襲去。

風不渡又長笑了三聲,側身抓了把桌上的筷子,輕描淡寫向女子抛去,一根根筷子筷尖正對女子,擊破飛來的音刃,直直向女子逼去。

笛聲陡然一個拔高,出現了一個破音。又是數道音刃,将筷子盡數擊落。

商青鯉飲下一碗酒,已從二人争鋒相對的幾句話裏知道了這二人的身份。

風不渡,天下镖局總镖頭。

天下镖局位于東朝都城,東都。镖局主人沈愁,在江湖風雲錄上與拈花樓長孫冥衣、攬劍山莊謝離人、空識寺了業、聽水塢柳關山、雁鳴山莊趙逐、銀筝閣蘇迎月、千鐘樓厲無咎七人,并稱為武林八絕。

沈愁雖為武林八絕之一,實則此人經商頭腦強于武學,經營镖局和些其它生意,在江湖上倒是頗有名望。

江湖上都傳沈愁是花了大錢才請來風不渡做總镖頭的。

因為風不渡的授業恩師,是聽水塢主人柳關山。

九霄以南,出了南蜀和東朝國境,便是浩瀚無垠的大海。而聽水塢,便在這海上。沒有固定的據點,一艘大船,随波逐流。聽水塢主人柳關山雙腿殘疾,終身鑽研暗器。因此風不渡一手暗器功夫,在江湖上難逢敵手。

至于與風不渡交手的這位女子,風不渡話中早已點破了她銀筝閣門人的身份。

江湖上盛傳“一橋春·色在江南,銀筝初挑意猶寒”,指的便是江南銀筝閣。銀筝閣這個名字,乍聽之下不僅沒有半分江湖門派的味道,還莫名染了幾分風花雪月來,但它是江湖上唯一一個以音為刃的門派。

銀筝閣門人皆為女子,琴、筝、簫、笛等皆是她們随身的武器。

閣主蘇迎月,武林八絕中唯一一位女子。其大弟子宮弦,更是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稱。

銀筝閣以音為刃,勝在無形,又有曲調幹擾,不易使人聽聲辨位。但風不渡本身就是暗器高手,一手暗器功夫出神入化,能讓人防不勝防。二者的功夫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何況看風不渡漫不經心的模樣,便知他是有意逗弄這女子的,是以一時間場面只能膠着。

漸漸女子吹奏出的簫聲,曲音零落,難自成調,入耳便覺嘔啞嘲哳難為聽。

商青鯉一口飲盡最後一碗酒,将酒碗往桌上一扔,提了包袱酒囊就欲去向掌櫃要間房上樓休息。從長安一路馬不停蹄跑了七八日,路上始終不曾遇見顧輕一行人,她不太能斷定是她腳程快了還是慢了,因而哪怕今日天色尚早,她也打定主意休息一晚,明日再去碼頭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僥幸遇上。

她起身時風不渡與女子兩人的交手還在繼續,大堂衆人神色或明或暗,眉眼間都蘊着幾分看好戲的意思。三三兩兩,埋頭在一起,邊低聲說着些什麽,邊哄笑着看着風不渡二人。

商青鯉這一起身的動作,在大堂裏便顯得有些突兀。

長凳摩擦地面發出的輕微聲響竟也能被人捕捉到,又是數道打量的目光落在商青鯉身上。

她手上雖握了刀囊,行走間步伐也沉穩從容,但她身上實在很難窺出一絲江湖氣息。不全然是因她眉目間的清冷,冷面美人江湖上也不在少數,但或多或少總是能讓人感覺出幾分江湖中人特有的味道。而她,眸間無悲無喜,清冷入骨,舉手投足間明明豪邁大氣,卻又透着些高華遙遠。若非是她握了刀,在座衆人大抵是無法将她當成一個江湖女子來看的。

與風不渡交手的那個女子見此指尖一按簫孔,一道音刃忽地向商青鯉擊去。商青鯉偏頭避過這道音刃,轉頭看了女子一眼,繞過桌子向櫃臺走去。

女子眸光一閃,指下按出幾道音刃向風不渡射去的同時,又是兩道音刃向商青鯉擊去。

商青鯉握住刀囊的手往身後一背,擋住擊來的兩道音刃,轉過身來冷冷看着女子,道:“失誤?挑釁?”

女子執簫的手将簫挪離唇畔些許,道:“若不是你喝勞什子燒刀子,又怎會生出這些事來。”

“哦。”商青鯉放下手中的包袱酒囊,鴻雁刀并未從刀囊裏取出,她單手隔着刀囊握住刀柄,站到了風不渡與女子中間。

“銀筝閣,葉小朵。”女子見商青鯉有出手之意,下巴微微一揚,報上了師門姓名。

“嗖——”商青鯉卻并未與她廢話,一刀直直向她劈去。

葉小朵忙豎簫在唇邊,指尖在簫孔上不停按壓,道道音刃從四面八方向商青鯉飛去。

商青鯉回刀橫于身前,手腕一翻一抖,鴻雁刀在她手上被舞出漫天刀影,每一道音刃都被刀身擋了回去。牛皮縫合的刀囊上被音刃劃出一道又一道白痕,商青鯉垂眼看着刀囊,眉頭輕輕蹙起。

只這一交手,她便發現,這葉小朵的功夫其實很一般。若是換個內力高深的人,使這手音刃功夫對付起來絕不會如此容易。

無意于葉小朵多做糾纏,商青鯉揮刀而上,虛晃一招,另一只手奪過葉小朵的那管碧簫,回身落到一旁,擡手便将它向門外扔去。

葉小朵一跺腳,瞪着商青鯉道:“你等着!”

她話音還未落地,人已施展出輕功,追着那管碧簫而去。只是她尚未掠出大堂,門外便傳來一把稍稍有些喑啞的嗓音:“小朵。”

葉小朵腳下一滞,人在門口站定,喜道:“宮師姐!”

商青鯉眼皮一跳,又想到數日前原欺雪那聲“江師兄”來,心頭火起——這些個師兄師姐的稱謂當真是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