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郎腰瘦不勝衣 - 第 28 章 ☆、二八

玉落溪算不得循規蹈矩的閨中小姐。

她的父親是北楚并肩王兼護國将軍玉千絕,她的母親是個來歷不明的江湖女子,姓鳳,名瑤墨。

那年春風得意,走馬長安,眉眼凜冽的少年将軍遇見了浪跡江湖的俠女,只驚鴻一瞥,便情根深種。

玉千絕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癡情郎,一擲千金為博心上人一笑的荒唐事,他做過。用在疆場上執槍殺人的手,為心上人描眉绾發,他也做過。甚至不惜舍了功名利祿也要與心上人求個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這樣的一腔深情,世上又有幾個女子能拒絕得了。

三載癡纏,玉千絕終是抱得美人歸。

二人成親之後,長安城中,便多了一段佳話。

只可惜,從來紅顏多薄命。鳳瑤墨生玉落溪時,難産而死。

鳳瑤墨生前,玉千絕不曾納妾,鳳瑤墨死後,玉千絕不曾續弦。襁褓中眉眼像極了鳳瑤墨的女兒,成了他情感的寄托。

玉落溪是被玉千絕嬌慣着養大的,免不了有幾分飛揚跋扈,早些年玉千絕請來夫子教她琴棋書畫,她興致來了便撫上半曲寫上幾個字兒看幾頁書,興致消了便摔了琴打翻硯臺撕了書本。

而她後來,之所以能寫出一手宛然芳樹,穆若清風的簪花小楷,說到底,還是因為商青鯉。

那一年在國子監裏,玉落溪拽了商青鯉坐在身旁聽夫子授課,百無聊賴時瞥見了商青鯉寫在書上的批注。尤帶稚氣的一手簪花小楷,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紅蓮映水,碧治浮霞。

北楚文人多愛行書草書,說起楷書,也不過求個“端正”二字罷了。玉落溪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小楷,奇道:“杜若,你這手字可真好看,誰教你的?”

執筆寫字的人筆尖一頓,道:“我父親,他說簪花小楷能‘碎玉壺之冰,爛瑤臺之月’,适合女子,因此打小便讓我練了。”

“還真有那麽幾分意思。”玉落溪拿起商青鯉寫了批注的那本書,來回看了幾遍,道:“這字兒,我也要學。”

商青鯉手把手教會了玉落溪簪花小楷的寫法。

也算得上玉落溪天資聰穎,只幾個月下來,每個字的起承轉合間便已有神·韻。

後來商青鯉因故離開長安,四年前與玉落溪重新取得聯系,兩人倒也時常飛鴿通信,因此再熟悉玉落溪的字不過。

“重陽日,遙山之巅,煙波樓。”

這十字映入眸裏,商青鯉不及細思這話中深意,便問小二道:“這信,是誰給你的?”

小二看着臉色陡變的商青鯉,小心翼翼道:“是位穿黑衣的公子給的。”

黑衣公子?商青鯉心中詫異,起身道:“人呢?”

“還在樓下呢。”小二退後幾步,往樓下一指。

實則小二話還未完,商青鯉已經向樓下奔去了。坐在桌旁的江溫酒伸手取過商青鯉落在桌上的信箋,垂眼掃過之後便将信箋折起來拿在了手中。

他鳳眸微眯,掏出兩錠銀子結了酒錢,抖了抖衣袍起身離開雅間,走到門口時,江溫酒回頭喚了一聲:“醬油。”

“啊?”小二呆呆應了聲。

正埋首在盤中的醬油耳朵動了動,從盤子裏銜了條魚幹跟着江溫酒一并下了樓。

走至樓梯轉角處時,江溫酒就見到商青鯉站在沉香居門外發呆。他攏了攏眉頭,走到商青鯉身邊,道:“見着送信的人了麽?”

“沒有。”商青鯉輕輕搖了下頭。

江溫酒将手中信箋遞給商青鯉,道:“字不錯。”

“……”商青鯉接了信箋,轉眸看着江溫酒,眸中現出一分無奈,道:“這話你應當說給寫字的人聽。”

“是麽?”江溫酒展眉笑道:“可惜連送信的人都沒見着。”

他笑時,像是奪去了這世間所有春花秋月的風情。商青鯉別開眼,道:“時候不早了,我回王府了。”

“嗯,我送你。”江溫酒擡步下了沉香居門口的階梯,回首向仍站在原地的商青鯉看去:“走吧。”

他青衣白冠,縷縷陽光流動在他的袖袍衣擺上,鋪在背上的青絲在他回首時蕩出好看的弧度,周遭的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都在他這一回頭時靜止了。

商青鯉斂眸,順從地下了階梯。

“釀唔~”銜着一條小魚幹的醬油口齒不清地叫了一嗓子,豎着尾巴跟在她身後。

沉香居與逍遙王府的距離,不近也不遠。穿過掎裳連袂的鬧市,行至相對靜谧的一條街道上時,江溫酒忽然道:“逍遙王今年多大?”

“……”商青鯉駐足看了江溫酒一眼,有些不解他怎麽會突然關心起玉輕舟的年紀,想了想,道:“二十四五吧。”

“哦?”他尾音拔高,有百轉千回之意,笑道:“我記得他還未曾娶親。”

“嗯。”商青鯉随口應道。

臨近王府的街道上沒什麽行人,醬油銜着魚幹豎着尾巴跑在他們前面,偶爾回頭看他們一眼,淡綠色的瞳仁在陽光下被鍍上了一層金邊。

江溫酒的目光掠過不遠處的逍遙王府,道:“我一人在太極殿裏,無趣得緊。”

商青鯉道:“有醬油。”

江溫酒:“……”

他勾唇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

那張信箋一直被捏在手上,商青鯉想着信箋上提及的煙波樓,有些心不在焉,并未注意江溫酒有些無奈的神色。兩人順着街道走到王府門口,商青鯉在石階下站定,道:“我先回了。”

江溫酒上前一步,微微傾身湊近商青鯉,笑道:“醬油我帶走?”

他的臉近在咫尺,呼吸可聞,心裏像是被人用一根羽毛撓過,有些癢。商青鯉蹙了下眉,退後一步,輕輕“嗯”了一聲。

江溫酒似笑非笑端詳了她片刻,終是揚聲喚道:“醬油。”

醬油從臺階上跳下來繞到他腳邊,甩了下尾巴。

“我們走。”江溫酒負手轉身。

“釀唔…”醬油蹭了蹭商青鯉的腿,轉身跟上了江溫酒。

直到江溫酒與醬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商青鯉才舉步上了臺階進了王府。

商青鯉始終是無法斷定寫信的人是誰,字跡雖與玉落溪的如出一轍,可這世上精于仿寫的人也不是沒有。不消說別的,單是做古玩字畫生意的常年都能收到些真假難辨的字畫。通過字跡來判定玉落溪還活着,難免有些牽強。

好在引她來長安的這人到底是有了下一步動作,不至于讓她一點頭緒和方向也無。

将信箋收進腰間袋子裏,商青鯉輕舒了一口氣。當年若是沒有玉落溪,她大抵是活不到今天的。這些情意,她總歸是不能辜負的。

“商姑娘。”

商青鯉側頭,慎行正從回廊上走來,她想到被玉輕舟帶走的顧輕,道:“王爺回來了?”

“回了,在卧瀾亭喝茶呢。”慎行回道。

“嗯。”商青鯉道:“我去找他。”

慎行嘴唇動了動,張口欲言,商青鯉已從他身邊走過,只給他留下了一道背影。

走過曲折回廊,穿過草木葳蕤的庭院,商青鯉擡步上了拱橋,還未走到亭中,便聽得亭中一道似柔還媚的聲音傳來:“我說江師兄怎麽隔三差五來逍遙王府,原來逍遙王在府裏養了個狐媚子。”

“……”商青鯉駐足向亭中看去,坐在玉輕舟對面的,正是有過兩面之緣的原欺雪。她腳下一轉,轉身便欲離開。

坐在原欺雪對面的玉輕舟愣了愣,明明前一刻這個東朝公主還知書達禮儀态端莊,乍聽見從她口中蹦出的“狐媚子”三字,不禁有些回不過味來。

原欺雪眼見商青鯉轉身,不欲搭理她的樣子,在江溫酒那裏受到的冷落盡數化成了滿腔怒火,伸手取下挂在腰間的蛇皮鞭,一抖手直取商青鯉後背。

忽聞嗖然聲響,商青鯉聽聲辨位,側身避開這一鞭。

原欺雪已猱身而上,又是數鞭向她抽來。

商青鯉點地無聲,飛身落在拱橋邊的十二生肖石像上,冷着一雙眼看着原欺雪。

“我讨厭用鞭子的人。”商青鯉聲音冷沉,似凝風霜。

“我只讨厭你。”原欺雪一挑眉。

商青鯉不欲在逍遙王府與原欺雪動手,省得給玉輕舟招來不必要的麻煩。聞言只看了原欺雪一眼,道:“榮幸之至。”

她言罷轉身向湖面掠去,腳尖點過層層蓮葉,不曾在湖面濺起一絲漣漪。

“你別走!”原欺雪站在橋上氣急敗壞道。

“你追來便是。”商青鯉頭也不回。

原欺雪看了眼鋪滿蓮葉的湖面,眸中掠過一絲懼色,咬了咬牙,飛身一點橋上石像,縱身向商青鯉追去。

鞭繩從她手上飛向商青鯉,如靈蛇游動。

商青鯉不耐地回身握住鞭子,掌心內力一凝,就欲像在大荒城外對待水凝碧一樣将原欺雪的鞭子毀掉。

她握住鞭繩的手一拽,堪堪穩住身形站在蓮葉上的原欺雪不知怎麽一個踉跄,“噗通”一聲便落了水。

商青鯉:“……”

她看了眼在水裏撲騰的原欺雪,抿了抿唇,想趁此機會擺脫原欺雪的糾纏,轉身欲走。

“救…救命啊!”原欺雪驚懼的呼救聲在身後響起。

商青鯉皺了下眉,回頭看去,原欺雪慘白着臉從池水裏探出頭,掙紮了一會兒頭又沉在了水裏。

“阿鯉!”站在橋上的玉輕舟察出不對,揚聲喚道。

商青鯉縱身一躍,傾身探手,抓住原欺雪的衣領,将她從水中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