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外黑雲翻墨,白雨跳珠。
玉輕舟撐了一只手在椅側扶手上支起下颚,杏兒眼瞪向徑自對着那盆杜若出神的商青鯉,幽幽道:“杜若,這麽多年沒見了,你還是一樣的目中無人。”
商青鯉聞言回過神來偏頭向玉輕舟看過去,茶色瞳仁裏清晰印出玉輕舟的身影。
她一雙桃花眼未曾沾染半分潋滟,此時眨也不眨的凝視着自己,如一口無波古井不帶任何喜怒,玉輕舟平白覺得背後似是有陰風刮過,他清了清嗓子:“杜若啊…你…你這麽看着我做什麽…”
“證明我目中有人。”商青鯉略挑了下眉。
“…噗…砰…嘶…”聽言玉輕舟支起下颚的手忽地一松,下巴不偏不倚正好磕在扶手上。他冷吸一口氣,慢慢直起身子在椅子上坐正,擡手揉了揉下巴。“你竟然也會講笑話了……”
商青鯉用手指撥了下杜若的一片葉子,沉默了一瞬,道:“我此次前來,是想向王爺打探一件事,還請王爺據實以告,不勝感激。”
玉輕舟皺了下眉頭,有些不滿的橫了她一眼,道:“你跟我之間有必要如此生疏麽?你忘了我一直很喜歡你的,想問什麽?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玉落溪。”商青鯉無意去計較他話裏的意思,開門見山道。
“玉落溪?”玉輕舟一愣,杏兒眼一眨,反問道:“她不是在三年前就……”他瞥見商青鯉驟然落寞的神色,又轉口道:“我知你當年和她感情好,只是人死不能複生,你……”
“玉府下人說她是病故的…當真?是得了什麽病?”商青鯉打斷玉輕舟的話。
“這個……”玉輕舟握住腰間團花玉佩下的墨綠色流蘇,指尖勾住流蘇繞了兩圈兒,有些尴尬道:“是什麽病我也不太清楚,但當年太醫院的禦醫們都束手無策,父皇還下令張貼了尋醫問藥的皇榜,最後還是……”
商青鯉垂下眼睑,遮住眸中深色。
若真如玉輕舟所說,當年張貼過皇榜,這件事長安城中知曉的人應不在少數。想來病故之說,不是假話。但倘若玉落溪真的病故了不在人世了…那封傳書又作何解釋?
那句“細雨枇杷熟,空江杜若生”是她們彼此間的約定,旁人斷然不可能會知曉——也不排除玉落溪後來告訴過別人的可能性。
而那與玉落溪一模一樣的字跡…或許也當不得真。只是那樣分毫不差甚至連起筆收筆習慣都一致的高明仿寫…真的有人能做到麽?
傳書與她的人又會是誰?引她回長安又有什麽目的?玉落溪之死真的不存在任何蹊跷麽?
一時間思緒紛雜,她突然想到三年前玉落溪那封傳書,斂了斂心神,狀似不經意問玉輕舟道:“并肩王三年前可曾告過丁憂?”
“嗯?”玉輕舟不明所以道:“聽父皇說玉将軍幼時雙親就辭世了,他是在軍營長大的,哪裏來的丁憂可告?”
商青鯉心中頓起驚濤駭浪——三年前那封傳書是假的?是玉落溪騙她?還是三年前那封傳書就已經是別人僞造的?又或者……從她離開長安回到漠北收到的第一封傳書就是假的?
她心裏疑窦叢生,那一瞬她忽然有種感覺,她像是鑽進了一張精心織就的大網裏,而她将會被這張大網兜住,擲入未知的深淵。
“杜若。”玉輕舟見商青鯉又兀自出神,開口喚道。
商青鯉傾身屈指一彈,将一側壁上的窗戶打開。雨珠被風吹進來,牆根處很快就濕了一片。她深吸了一口濕冷的空氣,轉頭道:“商青鯉。”
明明是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玉輕舟偏偏聽懂了,他笑眯了眼,喚道:“阿鯉。”
這時謹言已帶着玉輕舟另外一名貼身侍從慎行回到花廳。
玉輕舟見他二人空手而來,有些納罕道:“本王要的茶呢?”
“屬下去取茶葉之時,九公主讓人擺了茶具在卧瀾亭裏準備烹茶,聽聞王爺有貴客來訪,道王爺不妨帶着客人一并去亭裏飲茶。”慎行躬身道。
“九妹在烹茶?”玉輕舟杏兒眼一亮,上前幾步一把抓向商青鯉的手,道:“阿鯉快跟我去卧瀾亭。”
商青鯉手腕一縮,避開了玉輕舟興匆匆抓過來的手,道:“帶路。”
慎行聞言踏前一步想要呵斥她的無禮,卻見謹言向他搖了搖頭,他眼珠子一轉,退回一步,将未出口的話咽回了肚中。
玉輕舟手上抓了個空,癟了下嘴,道:“小時候你也不給我牽手。”他杏兒眼裏像是有委屈暈開,故作可憐道:“我帶路便是。”
他轉身出了花廳,商青鯉眸中有笑意漫過。
沿着花廳外的走廊走到盡頭,謹言與慎行各自撐開一把傘随在他倆身旁。穿過草木深深的庭院,入了一道拱門便是逍遙王府的後花園。
商青鯉舉目望去,不禁一揚眉梢。倒不是花園裏有些什麽名貴的花草,而是這王府的後花園除了一個偌大的人工湖什麽也沒有。正連着拱門的便是一座可供三馬并驅的白色石橋,此時她正站在橋上,兩邊的欄杆上依次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石像。沿着湖載着一株住垂柳,枝上綠葉蓁蓁,長長的柳條直直垂在湖面上。湖裏已經鋪開了滿池蓮葉,層層疊疊,在風雨中招搖。
順着腳下的橋便能走到湖中間白色的亭子裏,飛檐下匾額高懸,上書“卧瀾亭”三個草書大字,筆鋒淩厲,于每個起承轉合間鋒芒畢露。
“這字寫的好吧?”玉輕舟一指匾額道。
“不錯。”商青鯉道。
“過獎。”亭子對面連着的是一座同樣的白石橋,有人從石橋上走入亭中接過話道。
這人的音色很冷,卻又不同于商青鯉的清冷,仿佛是冬季大雪密密匝匝落下卻又被肅殺北風卷走,冷而淡,透着些涼薄味道。
商青鯉擡眼看去,來人身形清瘦,卻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着一襲樣式簡單的白裙,裙子上用銀線暗繡了竹紋。五官皆是絕色,卻又不曾豔到極致予人咄咄逼人之感。山眉水眼,像是清風明月落在眼角唇畔,清貴出塵。
很難想象匾額上那三個淩厲又鋒芒畢露的字是出自于這樣一位美人之手。
“九妹。”玉輕舟笑道。
亭中鋪了一層厚厚的金絲鈎花毯,正中擺了一張小茶幾,茶幾一側放了一塊長方形的碧水石墊,另三側各放了一個蒲團。
碧水石墊上一個同樣材質的精巧茶竈裏銀炭燒的正旺。
碧水石因其白色的石面上有條條碧紋蜿蜒如流水靜淌而得名,其質極堅,民間少有工匠能費心将它打磨成器皿,故而像這樣整塊碧水石做成的茶竈,也只有在皇室或顯貴家裏能見到。
“皇兄。”九公主在一個蒲團上盤腿坐下,将一只鎏金的湯瓶注滿水放在身側茶竈上
。
玉輕舟盤腿在九公主另一側的蒲團上坐了,一指還剩下的那個蒲團,道:“阿鯉,過來坐。”
商青鯉掃了一眼放在茶幾上的十二先生,在九公主對面坐下。
“九妹從小就與我親厚,前陣子她染了風寒,我央了父皇把九妹接出宮來府上靜養,難得她今日有興致烹茶,阿鯉你且好好看着。”玉輕舟道。
北楚上起皇帝,下至百姓,都好飲茶,文人雅士之間鬥茶之風日盛,在民間亦有“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之說。
“嗯。”商青鯉沖九公主一點下颚,道:“幸會。商青鯉。”
九公主一雙漂亮的眼在她臉上停留了一剎,道:“玉折薇。”
玉折薇。
商青鯉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想到當年曾與玉落溪在國子監裏念了大半年的書,北楚皇室裏幾個皇子公主大多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比如,太子玉承川,三公主玉檀桡,七公主玉淮月,四皇子玉輕塵。
但她從來未聽說過,還有個九公主。
北楚皇室人丁單薄,玉折薇雖然行九,看上去年歲卻比她稍長。算來也該過了二十,應與玉落溪年歲相差無幾。
商青鯉雖然覺得奇怪,卻也對皇室秘辛生不出探究之意。倒是又在心中重複了一遍九公主的名,道:“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亭外風雨如晦,商青鯉一身紅衣與茶竈裏舔舐上湯瓶的火舌相呼應,似是成了天地間唯一的亮色。她垂下的發尾被風一吹,青絲跳躍。
她念出這句詩,像是有感于玉折薇的名。又像是只随口一吟。
玉輕舟笑道:“當年父皇抱着襁褓中的九妹,見到屏風上的隐士采薇圖,也曾吟過這句‘長歌懷采薇’,到底是覺得‘采’字不雅,遂賜了折薇二字為名。”
商青鯉聽罷不免想到少時聽書也曾聽夫子說起過古時隐士采薇而食的故事,道:“好名。”
正從竹子編成的茶焙籠裏将一團茶餅取出來的玉折薇擡頭看了商青鯉一眼,忽然道:“商姑娘的名兒,倒是有趣。”
她像是随口一說,又像是在試探商青鯉是否是用的化名。商青鯉一挑眉,只做不知:“過獎。”
一旁的玉輕舟一撫掌,樂道:“我倒是覺得阿鯉與九妹在一起聊天才是真有趣兒。”
玉折薇想到自己先前也同商青鯉這般說了一句“過獎”,也學着商青鯉的樣子一挑眉,道:“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