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雲層吞噬了天邊最後一縷餘晖。
沉沉夜色下握住鞭繩的那只手清癯白皙,手指修長如雨後筍尖,指甲修剪的齊整講究,骨節分明卻并不突兀。紅色的衣袖從袖口處用一指寬的黑色綁帶圍着手腕繞了幾圈束起了一截。
沈七的視線順着在空中由上至下繃成一條直線的鞭繩而上,掠過那只生的極好看的手,向來人看去。發若烏丹,以一根紅色發帶高高束起,發尾落在不堪一握的腰間。兩鬓鬓角有幾縷碎發在夜風中跳躍。螓首蛾眉,長眉下的那雙眼形似桃花,眼尾長而略彎,只眸色微淺,像是空山新雨後的一杯清茶。鼻梁挺直,唇色略淡,一如三月枝頭綻放的桃色。
脖子上挂了條白色紗巾,斜襟盤扣長衫襯的她領如蝤蛴。兩指寬的黑色腰帶系在腰間,右側腰 帶上扣了枚巴掌大的銀色袋子。
她立在那裏,身旁是燃燒的篝火,熾熱的火光與她一身清冷形成鮮明對比。那雙本該一颦一笑盡是多情的桃花眼,眸色凜冽,如一灣寒潭,不辯喜怒。
并非是絕色美人,卻讓沈七看的有些癡了。
這電光火石間的一救一握,快的此間衆人都還未曾反應過來,目光落在這女子身上時都不覺稍有愣怔。
剎那沉寂,只聽得見大漠深處隐隐綽綽的狼嚎與火舌舔舐上柴禾時發出的聲響,在這廣袤的夜空下,突生寂寥。
與沈七并肩而立的沈為君此時忽然朗聲笑道:“商姑娘。”
他這一開口,便打破了短暫的沉默。
沈七猝然回神,一聽到“商”字,又看了女子一眼,臉上微現詫異之色。商姓并不常見,但天下之大,姓氏之多,商姓本身是不足以讓沈七覺得驚詫的,偏偏他前不久見過這個姓——那日整理抱古齋卷宗之時,他曾在一卷只刻了七個人名的竹簡上見過“商青鯉”三字。
商青鯉。沈七心中念道。
與沈七一并在愣怔中回神的,還有水凝碧。她乍見自己揮出去的鞭子被人一把握住,那人輕描淡寫的一擡手就抵消了她七成功力,心下略驚。此時見握住鞭子的人是個女子,并且是個頗有姿色的女子,又見到追了大半日的山貍蜷在女子懷裏,到底是被嬌養慣了,受不得半分忤逆的性子,頓時火起:“你是什麽東西?本姑娘的鞭子不是誰都能接的!”
“師妹。”方巍聞言皺了皺眉,盯着商青鯉的目光透着濃濃審視味道。
山貍不安地抖了抖耳朵,商青鯉側眸望見沈為君,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算是應了他。聽完水凝碧的話,握住鞭繩的手驀地一攤,黑色的鞭繩靜靜躺在她瑩白的掌心,繩上霎時覆了一層透明的冰碴,冰碴自鞭尾而起,順勢而上,合睫間包裹了整條鞭子。
水凝碧只覺寒氣逼人而來,不自覺松開了握在手裏的那截手柄。一低頭卻見商青鯉一掌掃過,冰碴子兜頭落下,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有塊碎冰茬不偏不倚正好落到馬眼裏,身下的馬兒受驚之下一個踉跄,水凝碧直直被從馬背撂開。
站在一旁的方巍眉眼間閃過一抹深色,飛身接住水凝碧,扶了她在地上站妥,轉頭盯着商青鯉道:“極寒內力,敢問姑娘師承何門?”
冷月如鈎,在厚重雲層裏若隐若現。
輕輕撫過山貍的背脊,商青鯉迎上方巍莫測的眸光,道:“要動手?”
她的音色極清冷,像是萬載寒川上流淌的冰泉,乍聞如昆山玉碎。
“師兄,她……”衆目睽睽下被商青鯉一掌拍下馬背,水凝碧自覺有些挂不住臉,滿臉羞惱的拉了下方巍的袖子,“她實在是…太嚣張了!”
方巍一時語塞,動了動唇,想說什麽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啓齒。他見過形形色(色)的女子,或嬌或媚,或張揚或內斂,有風月場所裏的,亦有常年混跡在江湖的,卻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在面對他時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女子。他自诩風流,對女人永遠不缺乏耐心,江湖風雲錄裏他也是有名號的人物,仰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數,見慣了女兒羞澀之态,第一次被視若無物,心底不禁生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來。
“噗。”沈為君戲谑地掃了一眼方巍,笑着在一旁接過商青鯉的話道:“方少堡主向來是個懂得憐香惜玉的人,想必是不舍得同美人刀劍相向的。”
“自然。”方巍颔首道:“姑娘莫要誤會在下,實在是極寒內力在江湖上極為罕見,方才見姑娘出手,心中驚訝,想來姑娘一身武藝必定是出自名門大家,故而冒昧一問。”
“噢。”商青鯉漫不經心應了一聲,抱着山貍轉身向沈為君走去。
“……”方巍第一次體味到一拳打在棉花上是什麽感覺。
“喂!”水凝碧作勢想要攔下商青鯉,“那只山貍……”
方巍不愉地瞥了一眼水凝碧,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商青鯉道:“這只貓,我要了。”
“憑什麽?!”水凝碧一跺腳。
“嗯?”商青鯉尾音上揚,似是疑問,又陡然滲出幾分金戈之意。
“……”這個女人真是特別讨厭,水凝碧心中如是想。“哼。”她輕哼一聲,心不甘情不願的拉着方巍坐下。方巍斂了眸光,靜靜坐在一旁,低垂的雙眼裏似是掠過一抹異色,又似是什麽也沒有。
全程旁觀的侍衛與腳夫們面面相觑。沈七搔了搔頭,對沈為君一擠眼——這妞有味。
沈為君啞然失笑。
挂在天幕上的那彎冷月終于掙脫了雲層的桎梏,泠泠月光下一匹白馬“嗒嗒嗒”從沙漠深處走來。
沈七認得正是商青鯉騎的那匹,馬蹄聲很輕,離得遠了幾不可聞,聽到蹄聲時它已慢慢溜達着到了商青鯉身邊。先前遠遠見着它,沈七只知是匹白馬,這會兒盡在咫尺,看清了它的模樣,不免一驚。
這馬神清骨峻,耳朵略尖,長長的鬓毛披散着,四蹄上都有一圈卷毛,通體純白,色如冬日雪。馬背上的馬鞍,鞍檐上用爛銀鑲嵌了青玉,玉石顏色通透,淡淡的煙青色。馬鞍上一邊挂了個玄色的包袱,一邊挂着枚用打磨的極好的牛皮縫合的刀囊,刀囊裏插着把只露出一小截刀柄的刀。和刀囊一起挂着的,還有個牛皮的水囊。
不僅僅是沈七,在場所有人見到這匹馬都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照夜玉獅子。”沈為君一摸下巴,繞着馬走了一圈兒,啧啧嘆道。
“驚蟄。”商青鯉開口喚道。
驚蟄伸長脖子,探頭向她懷裏看去。大大的眼睛裏印出可憐兮兮的山貍。
商青鯉從馬鞍上取下水囊,又順手從包袱裏抽出一條帕子,拍了拍驚蟄的額頭,驚蟄甩了甩鬓毛,退後幾步,卧在了一只駱駝旁。商青鯉走到火堆旁盤腿坐在了沈為君對面,将山貍放到腿上,拔下水囊的塞子用水将帕子打濕。
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離得稍遠些的方巍不禁側目看向商青鯉,這酒像是從香味裏就能嘗出辛辣來。
“竟然是酒。”沈七小聲嘀咕了一句,瞄了一眼商青鯉,道:“這酒……是燒刀子吧?”
“嗯。”商青鯉将水囊放到一邊,拿用酒水浸濕的帕子慢慢将山貍毛發上的血污拭去,酒液滲進血肉模糊的傷口裏,刺激之下山貍猛地一顫,“喵嗚……”
爪子“呲啦”一下将商青鯉的衣擺勾破。
商青鯉輕輕揉了揉山貍的腦袋,像是有溫柔從指尖流瀉而出,另一只手丢了帕子,從扣在腰間的銀色袋子裏掏出一枚細頸玉瓶,倒出些白色的藥粉塗在了清理過後的傷口上。
随着她的動作,一旁始終盯着她看的沈七眼疾手快的拽過沈為君将将從包袱裏取出來搭在身上的那張毯子,将毯子一卷,遞給商青鯉。
沈為君:“……”他好笑的瞪了沈七一眼,默默又取了一張毯子搭在了身上。
黑色的毯子輕而柔,用紅色的絨線勾了大簇大簇的紅花,商青鯉微訝,擡眼便見蹲在身側的少年眉清目秀,澄澈的眸子裏滿是拘謹。頓了頓,她接過毯子,道:“謝謝。”
“啊……不用不用。”沈七擺了擺手,有些受寵若驚。
商青鯉用毯子将山貍裹住,只露出一丁點兒腦袋,山貍的兩只耳朵一只被裹在毯子裏,一只堪堪露出,它偏頭凝視了商青鯉片刻,溫馴的閉上了眼。商青鯉拍了拍山貍的背脊,像是在哄一個嬰兒入睡一般,透着些安撫之意。山貍低低喵了兩聲,漸漸便真的睡過去了。
桃花眼裏有笑意乍現即逝,快的不曾讓任何人捕捉到。
商青鯉輕輕一瞌雙眸。
一夜無話。
晨光熹微,她睜開眼,此起彼伏的鼾聲裏沈為君等人俱是閉目而坐,懶得去計較他們到底是在假寐還是在瞌睡。她起身牽了驚蟄,抱着山貍自行離開。
走出一段距離,商青鯉翻身上馬,縱馬向大荒城而去。
大漠裏的晨風透着些料峭之意,天光乍破,商青鯉的身影漸行漸遠。
身後不知何時睜開雙眼的幾人腦海裏不約而同想到一句詩——
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