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
023.
鄢零不知道該怎麽描述這種進入他人角色中的狀态。
幾分奇妙，更多是詭異。
分明是不熟悉的人，可一旦進入角色後，天然知道該怎麽做。
「僞裝者」觸發後，鄢零感到一種清涼。
又不至于徹骨寒冷。
冷靜，但不冷漠。理智，但不絕情。話不多，予人難以接近的初印象。
正是伽零本人給人的印象。
她瞬間明白該怎麽扮演了。
“水貓”看似與她并行，其實主導了前進的方向。
它從大街拐入小巷，又重新回到大街，繞來繞去，帶着鄢零走了好長一段路。
當鄢零意識到它是在避開城市人工智能的眼睛時，兩人已經停在了一家古董商行的門前。
商行門口亮着招牌：
“高價收購第二紀元時期古董，有意請入內詳談。”
“水貓”走進門，當即褪去異能的加持，化作一頭淺金色長卷發的年輕女人。
鄢零頗為驚訝，但不能流露出來。
女人用深綠色的眼瞳打量她，倒也沒說什麽，徑直走向沒人看守的前臺。
她用食指在臺面上有規律地輕叩三下。
“馬上來。”男聲從後頭傳來。
不一會兒，聲音的主人便走入兩人的視野。他的頭發紅得像在燃燒的火焰，左耳單戴一枚水滴狀耳墜。
“他們到了嗎？”
“到了。”男人說，“在樓上。”
“那我們先上去。”
說完，女人給鄢零遞了個眼神。鄢零意會，跟着走向上樓的樓梯。
拾梯而上不到一半，感覺到身後有人盯着。
鄢零回頭。
紅發男子正在低頭整理賬本，側顏認真且專注。
“錯覺嗎……”她心中喃喃，沒再多疑，繼續擡步往上。
古董商行的二層，由一條極長的走廊，串聯起許多大門緊閉的房間。
鄢零被帶至最深處的那間，兩人分別掃描虹膜與指紋生物信息确認身份。
門打開了。
迎面坐在長桌正中的是個渾身肅殺的中年男人。
平頭，鷹鈎鼻，目光堅毅銳利，是個真正上過戰場的老兵。
“恭喜，你初步完成了任務。”他說，語氣也很像軍隊裏要求嚴苛的長官。
“謝謝。”
年輕女子輕哼一聲，眉峰高高挑起，嗓音也變得尖銳許多：“今後要聯系可就難了。一旦進了外勤部，到處都是眼睛。上次不就突然冒出一個男的——”
“野貓。”男人打斷她的抱怨，“去把通訊器連上。”
野貓嘴裏哼哼唧唧，聽得出不是什麽好話，還是起身去連通訊器了。
“原來她叫野貓。”鄢零默默記下。
不多時，桌面的球狀投影儀亮起，代表通訊成功鏈接。
全息投影儀轉了個半圈，在男人身側的空位，投出一個白得令人心驚的人影。
她是鄢零見過最嚴重的白化病患者。
渾身皮膚與毛發雪白，瞳仁是淺淺的粉色。
這人一出現就主動和所有人打招呼，讓鄢零間接得知了坐中心位置的男人被稱為“上校”，而樓下的紅發男子是“水銀”。
幾句閑聊剛結束，門再度推開。
水銀走進來：“好久不見，尤米。”
“好久不見。我剛和上校聊到你，最近生意還不錯吧？”尤米朝他眨眼睛，翕動的睫毛上都是霜雪的色澤，“有沒有收到什麽好東西？比如第一紀元的古物之類的。呵呵，有的話請不要私藏哦。”
第一紀元的古物！
鄢零沒忍住向水銀遞去視線。
“我也希望。”水銀歪頭，水滴耳墜随動作晃了下寒光，“很遺憾，沒有。”
聞言，鄢零趕忙把這份思緒拽回來，藏在心底。
以目前的局勢來看，伽零和在場的四個人都認識。
或者說，很熟悉。
“我得更加小心謹慎了。”她心道，“越是熟悉，越容易看出端倪。”
上校端正坐姿，厲聲道：“人到齊了，會議開始。”
全息投影儀再翻出一個鏡頭，光影不過一瞬的晃動，展開桌面大的立體地圖影像。
由數據構造而成的微型破曉市，坐落在海洋的東側。
汪洋之上，五艘渡輪正在前行。尾巴拽出的虛線代表已經過的路線，前端的實線指向目的地——
破曉市港口。
“秘密教團的渡輪。”尤米解釋道。
鄢零蹙眉。
調查局嚴密監視現有的一切教團組織。
秘密教團藏有太多不可告人的詭秘，大多數「使徒」的誕生都和教團有關系。
水銀的注意點和她截然不同：“這些渡輪竟然是從黃昏市出來的。”
“黃昏市！”野貓突然挺直腰杆，看向上校。
黃昏市？
鄢零飛速在腦海中搜索相關的內容。
第四紀元之後，第五紀元之前，黃昏市曾經爆發過一種名為「夢游症」的傳染病。
受感染的患者，失去自主思考能力，行動如同提線木偶。
和傻子沒什麽兩樣。
最可怕的是，黃昏市在某種不明條件下，竟然形成了「巢」。
當時還未被稱為“七賢者”的七名最高權力執行人，動用了阿爾法星所有軍備力量，聯合上百名「覺醒者」對黃昏市的「巢」進行鎮壓。
而後為了阻止「夢游症」的進一步蔓延，七賢者下令用瓦雷利亞鋼封鎖黃昏市，并将其劃定為阿爾法星最級別的禁區，絕對不可進入。
即便是飛鳥從上空經過，也會立即被激光射殺。
鄢零已然嗅到了陰謀的氣息。
她的大腦飛速旋轉起來：“從黃昏市駛出的渡輪，目的地是阿爾法星的首都，人口最為密集的破曉市……渡輪是怎麽突破封鎖的？難道有人想利用「夢游症」污染整個阿爾法星！”
“這些渡輪預計明天晚上抵達港口，我們得搶在調查局之前動手。”尤米說。
“不現實。”水銀搖頭，“秘密教團的陣仗這麽大，調查局肯定已經注意到了。”
野貓冷笑：“呵，調查局。”
所有人把視線集中到了鄢零身上。
她平聲道：“我暫時還沒有接到任務通知。”
只有野貓臉上出現了失望，其他人都是意料之中的表情。
“野貓，水銀，這次任務你們倆一隊。”上校以命令的口吻說道，“不管用什麽方式，付出任何代價，一定要拿到船上的東西。”
受命的兩人異口同聲：“是。”
鄢零臉上沉靜，內心的疑惑越來越重：“船上的東西是什麽？和「夢游症」有關嗎？流浪者想做什麽？我該怎麽做……順水推舟，還是變相阻止？”
還沒想出對策，上校再次發話：“伽零。”
她擡眸，對上他一雙充滿掠奪性的鷹眼。
“上校絕對是「覺醒者」。”鄢零心道，“而且等級遠在我之上。可能是中級，或者……高級。”
正如「覺醒者」與「禁忌物」有鏈接。
「覺醒者」之間也是存在感應的。
低級能感覺到來自高級的壓迫，而高級也能感覺到低級打心底散發的恐懼。
上校渾身透出的殺戮之氣，早就讓鄢零感到不适。
如今四目相對，她藏在桌下的十指，竟開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你另有任務。”上校說，“阿铨，還記得吧？”
當然不記得。
阿铨是誰？不知道！
可她只能硬着頭皮：“嗯。”
“我們的情報沒出錯的話，他就在這些渡輪上哦。”尤米微微一笑，頗有深意。
野貓再次冷笑：“該死的叛逃者。”
等等！
鄢零垂下眼簾，以最快的思路整理思緒。
一，阿铨為什麽叛逃？
二，為什麽叛逃者會出現在秘密教團的渡輪上？
三，伽零和叛逃者是什麽關系？
有時候，想解決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再提出問題。
鄢零盡力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平靜，最好是冷漠：“需要我做什麽？把他捉回來？”
上校搖頭：“不，我要你幫調查局捉住他。”
鄢零瞳孔一震。
深藏不露的老狐貍，竟然會主動露出尾巴？事出反常，必然有詐！
“不過你要先想辦法從他的嘴裏問出那個人的下落。”上校換了個坐姿，十指相抵擺在胸前，形成一個完美的三角形，“然後，就把他送給伊萊莎·貝爾吧。”
尤米聞言噗嗤一笑：“她會研究出什麽呢？我真的真的很期待哦。”
鄢零的呼吸變得沉重。
疑問太多，已經快要把她吞沒了。
現在唯一值得慶幸，她這次的扮演很成功，全程沒有露出破綻。
在場的人都以為她就是伽零。
就連鄢零自己，直至走出古董商行，淋到外頭的綿綿細雨，才從“伽零”的身份中掙脫出來。
站在第三方視角，她猛地意識到一件事。
這次任務，其實是流浪者向調查局下的第一份戰書。
*
冒雨回到調查局，一進門，蓋亞通知她去科研部領異能檢測鑒定報告。
這份報告聽起來很複雜，其實內容很簡單。
報告上寫明：調查員鳳凰的異能是「控制」，目前只有一級，被劃定為初級「覺醒者」。
這些鄢零早知道了。
系統上寫得明明白白，比手上的這份報告還清楚。
唯一的不同是，報告上有伊萊莎教授的權威蓋章。
鄢零浏覽一遍，忽然想起一件事：“尖吻蝮說報告一般要一個月後才出。”
“理論上是，每個新生的「覺醒者」都有一個月的觀察期。”伊萊莎教授揉揉頭發，本就和雞窩沒什麽兩樣的發型，在這番蹂/躏下變得更亂了，“但你已經是一隊的成員了。”
她用眼神問：“所以？”
“既然是殺手锏，總不能臨陣方才磨槍。報告一出，說明你已經具備出任務的資格了。換句話說，鳳凰，你的假期提前結束了。”
倘若沒有下午的那場會議，鄢零會把這番話當作調侃。
如今她心下一沉。
沒人告訴她，但伊萊莎教授的話間接說明了，調查局正在為明晚的秘密教團渡輪圍剿行動做準備。
她無法避開這場風暴。
“沒關系，我已經準備好了。”鄢零手一揮，報告化作微光消失在空氣中。
沒有注意到，伊萊莎教授正用她那對绮麗的異色瞳，若有所思地凝視自己。
今天接收到的信息太多，大腦有些過載。
鄢零現在只想躲進自己的小房間裏，好好整理一下思緒，最好能找出一條萬全之策。
她不明白上校的用意。
他竟然想讓一個間諜，幫忙把組織的叛逃者，送到調查局的監獄裏。
不怕阿铨把她是二五仔的秘密供出來嗎？
不對。
不是這樣的。
如果說流浪者想送給科研部的，僅僅只是一具不能開口說話的屍體呢？
鄢零腦中響起一道晴天霹靂。
從活人口中問出那個人的下落，再把死人送給科研部做研究！
殺人，才是她的任務！
“鳳凰。”
伊萊莎教授在背後喊她。
鄢零斂起眼底的震驚，假裝無事般，側身望向教授。
許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伊萊莎教授站立的姿勢總有幾分搖晃。
她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眼角眉梢的笑意疲憊不堪，好像一閉眼就會往後倒下。
伊萊莎教授的語調輕飄飄：“下雨天遇見流浪貓，你會跟上去嗎？”
還有幾分動聽。
而鄢零只聽見從地表之上傳來的一聲雷暴，骨頭都要被震碎。
——伊萊莎·貝爾，她竟然是流浪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