晔國邊境，山色蒼茫，北國的飛雪越過了邊界，肆無忌憚地斜斜打入了鄰國的古樸城池。
幾萬裏皚皚雪原，無邊寰宇下群山起伏連綿，山頂的積雪長年不化，陰霾天空中看不見一只飛鳥，天與地正沉睡在一片死氣沉沉的灰白之中。
晔國臨邊城池內鮮有百姓居住，堅固的城牆宛如金湯鑄成，刀槍不入。
城頭上，有來往巡邏的士兵不斷往灰黑的城牆上潑水，一旦水結成冰，整座城牆就好比一塊滑不溜手的冰塊，強敵難攻。
這是雪域邊關最常見的守城之法。
雪停的時候，風最冷，灰暗的蒼穹，一只巨大的黑鳥正撲棱着翅膀與寒風搏擊，啁啾之音傳遍空寂的千裏雪原。
幾裏外，大軍盤鈎紮營，白雪落在營帳上，放眼望去，純白淹沒所有，偌大的軍營竟似空無一物。
營帳內，炭火竄動，暖光照人。
明火烘烤得少年雙頰發燙，他已然披上了铠甲，正讀着手中的信箋一言不發地站在火盆邊，好像絲毫沒有感覺到灼熱的溫度。
信上的筆跡清秀端麗，依然是寥寥幾句關照的話，卻讓他心中頗為溫暖。
“馬上就要上戰場了，緊張麽？”戎裝加身的老人走到他身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夏槐回過頭，他笑了笑，然後搖搖頭，“不知道。本來還有些興奮，但現在……這裏的氣氛讓人喘不過氣。”
“沒事，”身經百戰的老軍人樂呵呵地笑道，他将手中的酒袋遞了過去，“來，喝口酒，壯壯膽！我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連牙都在打顫呢，你這小子比我年輕時強多了。”
夏槐接過酒袋，他想露出一個較為輕松的笑容，可臉部的肌肉卻是僵硬的。
軍帳外，寒風凜冽，遠方的城池中，低沉的號角聲從戍樓中響了起來。
卯時已到！全軍集結！
聽到號角聲，樓宣王立刻披上紅色披風，取出兵器大步向軍帳外走去，夏槐也不再停留，他将信紙遮起塞入懷中，然後拿起酒袋仰頭猛灌了一口，便帶上頭盔緊跟着樓宣王離開。
天剛拂曉，旭日未起，漫無邊際的雪原上，戰士們的步伐急促卻不細碎，銀甲穿梭如水，未過多時，八萬大軍集合完畢！
此處，地域遼闊，龐大的軍隊橫亘百裏，征伐殺戮的前一刻，天空泛起了軍刀一般的死灰色，風聲愈發喑啞肅殺。
萬軍之首，樓宣王一馬當先，他身披象征着武将身份的明光铠，胸前的護心鏡折射出耀眼的銀光。
随着長矛的揮舞，狂風中連甲成陰的大軍開始前行！
整齊劃一的步伐，比肩摩擦的鐵甲，在這嚴酷的戰前氛圍中，連戰嗎都未敢嘶鳴。
夏槐策馬于軍中，他壓低了頭盔，左手緊持長矛，随着軍隊一步一步前行。
此刻，他的心跳在加快，每前進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連帶着呼吸一起急促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大腦不受控制地緊繃着，周遭任何風吹草動都令他敏感異常。
行進數裏之後，龐大的隊伍漸漸停止在一片高地之上，從這裏向下望去，另一支浩浩蕩蕩的軍隊整齊地排列在漫無止境的雪原上，顯然已經嚴陣以待。
眼下，對方将領似乎在鼓舞士氣，他禦馬來回于陣前，不停高呼着什麽，最後，整個黑壓壓的軍隊都發出了震天撼地的吼聲！
明晃晃的大刀長戟折射出的寒光裏透露出兇殘的氣息，夏槐現在終于明白樓宣王為什麽會說他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連牙齒都在打顫。
他看着自己握戟的左手，它現在也正不受控制地在铠甲下發抖，少年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緊緊咬牙。
從前，他也曾想象過馳騁沙場，舞刀殺敵，腦海中的金戈鐵馬，飛沙走石，曾經激起了少年決勝于千裏之外的萬丈豪情，但此時此刻，現實向他證明了臆想的空洞和虛假。
這一刻，他只有恐懼，沒有豪情。
恐懼攫住了年輕人的大腦，這種恐懼中還潛伏着一種讓人亢奮的情緒，它還沒有被挖掘，還沒有在血液中沸騰起來。
眼下，兩軍靜靜對峙，一場決戰即将拉開序幕。
這是一場将領間的決戰，更是萬人的生死決戰，沒有人敢懈怠一絲一毫！
“殺——！”
随着雙方将領一聲令下，黑色的軍隊如同吞天食地的潮水四面八方地覆蓋而來！
所有将士都在嘶吼，夏槐随着大軍策馬從高地上俯沖下來，他将長矛一橫，身形随之壓低，繼而手握缰繩，控制奔馬飛馳，任由嚣張的寒風襲面。
當恐懼迸發到極點，并且無路可退的時候，一股血性之氣便昂揚而上，它讓少年身體內每一個細胞都興奮地收縮起來！
夏槐只覺得自己的血液好像随着脈搏的跳動在燃燒，他忍不住随着衆兵一道大聲嘶吼着向敵軍沖去！
恐懼與興奮交雜的紅絲布滿了少年的眼睛，兩軍的血戰終于展開！
夏槐遇到的第一個對手是一個身高馬大的騎兵，只見他迎面而來，吼聲震天，手中的大刀不由分說地揮斬而下！
少年橫矛擋擱，對方的強大力量讓他渾身都一震，握矛的虎口立刻流出血來！
那騎兵見自己一擊不中，立刻調轉馬頭重襲對手。
夏槐看着他殺氣畢露的猩紅眼睛，只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發了瘋的野獸！
只見那人吼叫着一刀劈來，少年敏捷地伏身閃過，而那大刀收不住力道，‘嚓’地一聲毫不留情地斬下了馬頭！
夏槐只覺得眼前有一腔子滾燙的鮮血飛濺出來，直撲他的臉頰，濃重的血腥氣刺激着戰士的每一次呼吸。
馬兒轟隆倒地，夏槐的視線被鮮紅的顏色遮擋，他毫無防備地被甩落在布滿雪泥的戰場上，還沒來得及站起來，身後便是一陣剛猛的刀風襲來！
他一手撐地，陡然回身，只見染血的長刀直逼而來！
少年本能地舉矛仰身阻擋，只聞得‘咔擦’一聲脆響，長矛竟是硬生生斷成了兩節！
夏槐還沒來得及喘息，刀鋒又順着去勢斬落他的頭盔，銳利的刀尖擦過夏槐的眉眼，淺淺地劃破了他的眉心和額頭！
鮮血順着少年挺直的鼻梁一滴滴滑落，他抹去臉上的殷紅色彩，忽地計由心生。
下一刻，當那騎兵重新策馬沖來時，他忽然大吼一聲，兩手分別握着兩節斷矛，狂奔着迎刃而上！
長刀橫劈而來，他猛地仰身跪地，擦着刀鋒躲過，同時左手中緊握的斷矛狠狠刺入敵手的馬腹！
戰馬發出一聲痛苦的嘶鳴，然後側翻倒地！
那騎兵一時穩不住身形，随着馬匹摔倒在地，帶起一陣積雪紛飛。
說時遲，那時快，夏槐逐電追風般狂沖過去，在對手即将重新站起的前一刻，猛撲過去，右手上剩餘的斷矛毫不猶豫地刺入了他的胸膛，鮮血像柱子一樣噴湧出來！
剛上戰場沒多久就血刃了一個彪悍的騎兵，夏槐喘着粗氣站了起來，他伸手拔出沾着血肉的半截長矛，回身四顧。
莽莽雪原，遍地是血肉橫飛的厮殺，不過俯仰之間，便已橫屍無數，禿鷹盤旋在廣闊的戰場上空，嘶啞尖利的鳴叫聲似要撕破天幕。
滿目瘡痍的景象中，戰争的殘酷昭然若揭。
這不同于小巷中的群毆械鬥，在那裏，哪怕對手再強，至少能撿條命鼻青臉腫地回家。
可是戰場上卻是真正在以命相博，一刀一個窟窿，本錢花花地往外流，一不小心連怎麽見的閻王都不知道。
夾雜着血腥味的寒風侵入五髒六腑，少年高束于腦後的長發胡亂地飛揚，他看到那騎兵落在地上的長刀，果斷地丢掉了手中的斷矛。
現在他沒了馬匹，這裏又四處是沖殺的騎兵，這樣一直幹站下去，無異于等死，看來，接下去必須采取行動！
夏槐很快鎖定了目标，只見幾丈開外，一個步兵正揮舞着斬馬大刀，接二連三地砍傷了無數騎兵的戰馬。
他彎腰握起那騎兵的長刀，然後扯過一縷長發咬在口中，緊合唇齒，從那步兵身後閃電一般沖了過去，橫刀便是一刺！
這一刀竟是将那人的身子刺了個穿！
鮮血飛濺開來，步兵瞪大了盛滿殺意的眼睛，不甘心地倒在了地上。
夏槐握着手中的長刀悚然自驚！
殷紅的鮮血蔓延到他的軍靴下，他的胃開始抽動，抽縮，手中的刀也跟着顫抖起來，下一刻，少年猛地捂住了嘴，痛苦地幹嘔了幾聲，轉身向別處狂奔去！
夏槐一路跑，一面幹嘔，他剛才并不想殺那個人的，可是沒料到刀一橫便将他刺了個穿。
難道自己的本性就是那麽陰險殘忍的麽？
念轉至此，少年的眼眶滾燙，其實他不知道，別人在他眼中的樣子和他在別人的眼中一樣。
硝雲彈雨早已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本性，如果現在給他一面鏡子，他定會驚恐地發現自己的雙目也是一片猩紅，跟所有殺紅了眼的戰士一模一樣。
耳邊的馬聲飒沓如流星，伴随着人死前的哀嚎，以及重兵器瘋狂的沖殺聲。
夏槐四處尋找樓宣王的身影，他絕不能讓那老人出事，且不論他答應了明盼芙，就是于他自己的良心，他也過意不去。
遠方，幾聲炮響傳來，雪地被大片大片地炸開，火球不斷膨脹直至沖天而起，最終與所有生命一起化為齑粉，散落在戰場中。
“天殺的連大炮也轟上了，真他媽的要命……”
夏槐咬牙切齒地咒罵。
他沒了馬匹，只能握着大刀全速奔走在槍林彈雨之中，好在他以前打架打多了，動作敏捷，反應迅疾，才得以一次次與奪命危險擦身而過。
前方，約莫一箭之地，樓宣王正與對方将領陷入了苦戰。
少年發現了自己的保護對象，立刻蹑手蹑腳地快速向他們靠近。
火炮不斷地落下，周圍時不時爆出巨大的火球，夏槐覺得自己每走一步都是在玩命。
他遠遠觀察着兩位将領的戰況，樓宣王已經年逾六十，又身患疾病，而對手卻還三十歲不到，方當壯年，這體力上的差距着實懸殊。
遠遠地，夏槐見樓宣王胸膛起伏，連連格擋，他策馬不時後退，使出的招式也透着明顯的無力感，卻還是拼了命地反擊，眼神中毫無懼色。
此刻，老人已經明顯地受了重傷，血從盔甲裏滲了出來，對方長戟一揮而來，他一個躲閃不及，頭盔被打得飛了出去！
沉重的擊打讓老軍人猛出吐出了一大口鮮血，敵方将領仰天狂笑，殺氣凜然，趁勢連擊數下，樓宣王舉矛勉力支持，每一次擋擱對他而言都是在透支生命！
夏槐遠觀戰局，雙目充血。
老人那豪壯的意氣，不撓的辭色，還有奮勇拒敵的剛強讓少年的心頭驀地騰起了火一樣的熱度，一股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氣由肝膽而升，席卷了他的頭腦！
此情此景，他忽然明白，那所謂的‘萬丈豪情’并非翻手征伐天下，覆手血流成河後帶來快感，那應是一種氣魄，一種為民族大義，身先士卒的豪邁之氣！
夏槐彎身橫刀，一路疾行，眼看着樓宣王節節敗退。
老人手中的長矛被虎背熊腰的對手沉沉一擊之後掉落下去，他沒了武器，眼見敵手逼近，不由急得目眦欲裂。
可惜，戰場上容不得任何猶豫，兔起鹘落間，敵方的長戟已經高高舉起，正對着老人頭頂，作勢劈下！
夏槐遠在一丈之外，只能奮力擲出手中長刀，只聽到‘咣铛’一聲響，長刀被那人的鐵戟打落，而就在這檔口，少年以蹑影追風之速飛奔而來，他一躍而起，從身後将那人從馬背上撲落在地！
戰馬翻倒，敵将狂怒嘶吼，他與夏槐摔倒在雪地上扭打起來。
此處地勢傾斜，兩人一路厮打着向下滾去，那健碩如虎的将領一拳頭揮去，袖子上的甲片順勢割破了少年的臉頰！
劇烈的疼痛徹底激怒了夏槐，他紅着眼睛張口猛地咬住對方的側臉，惡狠狠地一個翻身将那人死死壓住，然後用胳膊肘猛撞對手的脖頸！
“夏槐——！”樓宣王眼見兩人從積雪厚實的高坡上滾了下去，迅速禦馬追去。
然而，他還未前行幾步，空中忽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嘯，火炮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在落在高坡下的平地上，巨響過後，火光沖天而起，濃重的硝煙彌漫開來，遮住了視線。
樓宣王下意識橫臂遮擋住眼睛，待到一切塵埃落定，他重新睜開眼睛之時，幾丈外只剩下橫屍一片。
“夏槐——！夏槐——！”
樓宣王疾馳過去，四處找尋，卻只看到被炮火炸出的大坑四周有幾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其他的一切好像都已經化成了碎片。
老軍人在戰場上輾轉呼喊，他熱淚盈眶，吼聲回蕩在遼闊的沙場上，可得到的卻只有刀劍相接的鳴響和痛呼哀號的悲涼。
最終，老人放眼戰場，唯見天地蒼茫，寒風張狂，一個年輕的生命難道就這樣在隕落在硝煙之中了麽？
一個半月後，樓宣王終于将失去了主帥的西雪國軍隊驅趕得遠遠，然後收兵凱旋而歸。
大軍返回的時候，皇城中的百姓蜂擁而來，街道堵塞不通，他們緊張地尋找着自己的親人，有的喜極而泣，有的悲從中來。
樓宣王回到山莊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到了在江水邊焦急等候的一襲白衣。
他走下船的時候，女郎抑制不住激動，像個孩子似的跑去抱住老人的脖子，好像女兒見到了父親，“謝天謝地！王爺您沒事！”
白衣女郎眼中泛起了欣喜的淚光，她說着放開了安全歸來的長者，然後環顧四周，神色又急切又茫然，“王爺，夏槐呢？”
樓宣王聞言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他……他沒有回來麽？”好像意識到了什麽，女郎小聲嗫嚅着，她後退了一步，眼神恐慌起來。
“我很抱歉……”老人悲痛地望着他，“都怪我，那孩子是為了救我，沒有看到火炮，所以……唉……”
明盼芙怔怔地看着他，她勉強挺直的身子顫抖起來，卻只是動了動嘴唇回答，“好……我知道了……”
說完，她就轉身走了，走了沒幾步便渾身癱軟地往地上倒去，樓宣王連忙走上前，從身後抓住了女郎的胳膊。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臉頰上滑落，她抹着眼淚回身凝望老人，泣不成聲，“是我讓他去的……可是他死了……他死了……”
晔國邊境，山色蒼茫，北國的飛雪越過了邊界，肆無忌憚地斜斜打入了鄰國的古樸城池。
幾萬裏皚皚雪原，無邊寰宇下群山起伏連綿，山頂的積雪長年不化，陰霾天空中看不見一只飛鳥，天與地正沉睡在一片死氣沉沉的灰白之中。
晔國臨邊城池內鮮有百姓居住，堅固的城牆宛如金湯鑄成，刀槍不入。
城頭上，有來往巡邏的士兵不斷往灰黑的城牆上潑水，一旦水結成冰，整座城牆就好比一塊滑不溜手的冰塊，強敵難攻。
這是雪域邊關最常見的守城之法。
雪停的時候，風最冷，灰暗的蒼穹，一只巨大的黑鳥正撲棱着翅膀與寒風搏擊，啁啾之音傳遍空寂的千裏雪原。
幾裏外，大軍盤鈎紮營，白雪落在營帳上，放眼望去，純白淹沒所有，偌大的軍營竟似空無一物。
營帳內，炭火竄動，暖光照人。
明火烘烤得少年雙頰發燙，他已然披上了铠甲，正讀着手中的信箋一言不發地站在火盆邊，好像絲毫沒有感覺到灼熱的溫度。
信上的筆跡清秀端麗，依然是寥寥幾句關照的話，卻讓他心中頗為溫暖。
“馬上就要上戰場了，緊張麽？”戎裝加身的老人走到他身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夏槐回過頭，他笑了笑，然後搖搖頭，“不知道。本來還有些興奮，但現在……這裏的氣氛讓人喘不過氣。”
“沒事，”身經百戰的老軍人樂呵呵地笑道，他将手中的酒袋遞了過去，“來，喝口酒，壯壯膽！我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連牙都在打顫呢，你這小子比我年輕時強多了。”
夏槐接過酒袋，他想露出一個較為輕松的笑容，可臉部的肌肉卻是僵硬的。
軍帳外，寒風凜冽，遠方的城池中，低沉的號角聲從戍樓中響了起來。
卯時已到！全軍集結！
聽到號角聲，樓宣王立刻披上紅色披風，取出兵器大步向軍帳外走去，夏槐也不再停留，他将信紙遮起塞入懷中，然後拿起酒袋仰頭猛灌了一口，便帶上頭盔緊跟着樓宣王離開。
天剛拂曉，旭日未起，漫無邊際的雪原上，戰士們的步伐急促卻不細碎，銀甲穿梭如水，未過多時，八萬大軍集合完畢！
此處，地域遼闊，龐大的軍隊橫亘百裏，征伐殺戮的前一刻，天空泛起了軍刀一般的死灰色，風聲愈發喑啞肅殺。
萬軍之首，樓宣王一馬當先，他身披象征着武将身份的明光铠，胸前的護心鏡折射出耀眼的銀光。
随着長矛的揮舞，狂風中連甲成陰的大軍開始前行！
整齊劃一的步伐，比肩摩擦的鐵甲，在這嚴酷的戰前氛圍中，連戰嗎都未敢嘶鳴。
夏槐策馬于軍中，他壓低了頭盔，左手緊持長矛，随着軍隊一步一步前行。
此刻，他的心跳在加快，每前進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連帶着呼吸一起急促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大腦不受控制地緊繃着，周遭任何風吹草動都令他敏感異常。
行進數裏之後，龐大的隊伍漸漸停止在一片高地之上，從這裏向下望去，另一支浩浩蕩蕩的軍隊整齊地排列在漫無止境的雪原上，顯然已經嚴陣以待。
眼下，對方将領似乎在鼓舞士氣，他禦馬來回于陣前，不停高呼着什麽，最後，整個黑壓壓的軍隊都發出了震天撼地的吼聲！
明晃晃的大刀長戟折射出的寒光裏透露出兇殘的氣息，夏槐現在終于明白樓宣王為什麽會說他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連牙齒都在打顫。
他看着自己握戟的左手，它現在也正不受控制地在铠甲下發抖，少年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緊緊咬牙。
從前，他也曾想象過馳騁沙場，舞刀殺敵，腦海中的金戈鐵馬，飛沙走石，曾經激起了少年決勝于千裏之外的萬丈豪情，但此時此刻，現實向他證明了臆想的空洞和虛假。
這一刻，他只有恐懼，沒有豪情。
恐懼攫住了年輕人的大腦，這種恐懼中還潛伏着一種讓人亢奮的情緒，它還沒有被挖掘，還沒有在血液中沸騰起來。
眼下，兩軍靜靜對峙，一場決戰即将拉開序幕。
這是一場将領間的決戰，更是萬人的生死決戰，沒有人敢懈怠一絲一毫！
“殺——！”
随着雙方将領一聲令下，黑色的軍隊如同吞天食地的潮水四面八方地覆蓋而來！
所有将士都在嘶吼，夏槐随着大軍策馬從高地上俯沖下來，他将長矛一橫，身形随之壓低，繼而手握缰繩，控制奔馬飛馳，任由嚣張的寒風襲面。
當恐懼迸發到極點，并且無路可退的時候，一股血性之氣便昂揚而上，它讓少年身體內每一個細胞都興奮地收縮起來！
夏槐只覺得自己的血液好像随着脈搏的跳動在燃燒，他忍不住随着衆兵一道大聲嘶吼着向敵軍沖去！
恐懼與興奮交雜的紅絲布滿了少年的眼睛，兩軍的血戰終于展開！
夏槐遇到的第一個對手是一個身高馬大的騎兵，只見他迎面而來，吼聲震天，手中的大刀不由分說地揮斬而下！
少年橫矛擋擱，對方的強大力量讓他渾身都一震，握矛的虎口立刻流出血來！
那騎兵見自己一擊不中，立刻調轉馬頭重襲對手。
夏槐看着他殺氣畢露的猩紅眼睛，只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發了瘋的野獸！
只見那人吼叫着一刀劈來，少年敏捷地伏身閃過，而那大刀收不住力道，‘嚓’地一聲毫不留情地斬下了馬頭！
夏槐只覺得眼前有一腔子滾燙的鮮血飛濺出來，直撲他的臉頰，濃重的血腥氣刺激着戰士的每一次呼吸。
馬兒轟隆倒地，夏槐的視線被鮮紅的顏色遮擋，他毫無防備地被甩落在布滿雪泥的戰場上，還沒來得及站起來，身後便是一陣剛猛的刀風襲來！
他一手撐地，陡然回身，只見染血的長刀直逼而來！
少年本能地舉矛仰身阻擋，只聞得‘咔擦’一聲脆響，長矛竟是硬生生斷成了兩節！
夏槐還沒來得及喘息，刀鋒又順着去勢斬落他的頭盔，銳利的刀尖擦過夏槐的眉眼，淺淺地劃破了他的眉心和額頭！
鮮血順着少年挺直的鼻梁一滴滴滑落，他抹去臉上的殷紅色彩，忽地計由心生。
下一刻，當那騎兵重新策馬沖來時，他忽然大吼一聲，兩手分別握着兩節斷矛，狂奔着迎刃而上！
長刀橫劈而來，他猛地仰身跪地，擦着刀鋒躲過，同時左手中緊握的斷矛狠狠刺入敵手的馬腹！
戰馬發出一聲痛苦的嘶鳴，然後側翻倒地！
那騎兵一時穩不住身形，随着馬匹摔倒在地，帶起一陣積雪紛飛。
說時遲，那時快，夏槐逐電追風般狂沖過去，在對手即将重新站起的前一刻，猛撲過去，右手上剩餘的斷矛毫不猶豫地刺入了他的胸膛，鮮血像柱子一樣噴湧出來！
剛上戰場沒多久就血刃了一個彪悍的騎兵，夏槐喘着粗氣站了起來，他伸手拔出沾着血肉的半截長矛，回身四顧。
莽莽雪原，遍地是血肉橫飛的厮殺，不過俯仰之間，便已橫屍無數，禿鷹盤旋在廣闊的戰場上空，嘶啞尖利的鳴叫聲似要撕破天幕。
滿目瘡痍的景象中，戰争的殘酷昭然若揭。
這不同于小巷中的群毆械鬥，在那裏，哪怕對手再強，至少能撿條命鼻青臉腫地回家。
可是戰場上卻是真正在以命相博，一刀一個窟窿，本錢花花地往外流，一不小心連怎麽見的閻王都不知道。
夾雜着血腥味的寒風侵入五髒六腑，少年高束于腦後的長發胡亂地飛揚，他看到那騎兵落在地上的長刀，果斷地丢掉了手中的斷矛。
現在他沒了馬匹，這裏又四處是沖殺的騎兵，這樣一直幹站下去，無異于等死，看來，接下去必須采取行動！
夏槐很快鎖定了目标，只見幾丈開外，一個步兵正揮舞着斬馬大刀，接二連三地砍傷了無數騎兵的戰馬。
他彎腰握起那騎兵的長刀，然後扯過一縷長發咬在口中，緊合唇齒，從那步兵身後閃電一般沖了過去，橫刀便是一刺！
這一刀竟是将那人的身子刺了個穿！
鮮血飛濺開來，步兵瞪大了盛滿殺意的眼睛，不甘心地倒在了地上。
夏槐握着手中的長刀悚然自驚！
殷紅的鮮血蔓延到他的軍靴下，他的胃開始抽動，抽縮，手中的刀也跟着顫抖起來，下一刻，少年猛地捂住了嘴，痛苦地幹嘔了幾聲，轉身向別處狂奔去！
夏槐一路跑，一面幹嘔，他剛才并不想殺那個人的，可是沒料到刀一橫便将他刺了個穿。
難道自己的本性就是那麽陰險殘忍的麽？
念轉至此，少年的眼眶滾燙，其實他不知道，別人在他眼中的樣子和他在別人的眼中一樣。
硝雲彈雨早已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本性，如果現在給他一面鏡子，他定會驚恐地發現自己的雙目也是一片猩紅，跟所有殺紅了眼的戰士一模一樣。
耳邊的馬聲飒沓如流星，伴随着人死前的哀嚎，以及重兵器瘋狂的沖殺聲。
夏槐四處尋找樓宣王的身影，他絕不能讓那老人出事，且不論他答應了明盼芙，就是于他自己的良心，他也過意不去。
遠方，幾聲炮響傳來，雪地被大片大片地炸開，火球不斷膨脹直至沖天而起，最終與所有生命一起化為齑粉，散落在戰場中。
“天殺的連大炮也轟上了，真他媽的要命……”
夏槐咬牙切齒地咒罵。
他沒了馬匹，只能握着大刀全速奔走在槍林彈雨之中，好在他以前打架打多了，動作敏捷，反應迅疾，才得以一次次與奪命危險擦身而過。
前方，約莫一箭之地，樓宣王正與對方将領陷入了苦戰。
少年發現了自己的保護對象，立刻蹑手蹑腳地快速向他們靠近。
火炮不斷地落下，周圍時不時爆出巨大的火球，夏槐覺得自己每走一步都是在玩命。
他遠遠觀察着兩位将領的戰況，樓宣王已經年逾六十，又身患疾病，而對手卻還三十歲不到，方當壯年，這體力上的差距着實懸殊。
遠遠地，夏槐見樓宣王胸膛起伏，連連格擋，他策馬不時後退，使出的招式也透着明顯的無力感，卻還是拼了命地反擊，眼神中毫無懼色。
此刻，老人已經明顯地受了重傷，血從盔甲裏滲了出來，對方長戟一揮而來，他一個躲閃不及，頭盔被打得飛了出去！
沉重的擊打讓老軍人猛出吐出了一大口鮮血，敵方将領仰天狂笑，殺氣凜然，趁勢連擊數下，樓宣王舉矛勉力支持，每一次擋擱對他而言都是在透支生命！
夏槐遠觀戰局，雙目充血。
老人那豪壯的意氣，不撓的辭色，還有奮勇拒敵的剛強讓少年的心頭驀地騰起了火一樣的熱度，一股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氣由肝膽而升，席卷了他的頭腦！
此情此景，他忽然明白，那所謂的‘萬丈豪情’并非翻手征伐天下，覆手血流成河後帶來快感，那應是一種氣魄，一種為民族大義，身先士卒的豪邁之氣！
夏槐彎身橫刀，一路疾行，眼看着樓宣王節節敗退。
老人手中的長矛被虎背熊腰的對手沉沉一擊之後掉落下去，他沒了武器，眼見敵手逼近，不由急得目眦欲裂。
可惜，戰場上容不得任何猶豫，兔起鹘落間，敵方的長戟已經高高舉起，正對着老人頭頂，作勢劈下！
夏槐遠在一丈之外，只能奮力擲出手中長刀，只聽到‘咣铛’一聲響，長刀被那人的鐵戟打落，而就在這檔口，少年以蹑影追風之速飛奔而來，他一躍而起，從身後将那人從馬背上撲落在地！
戰馬翻倒，敵将狂怒嘶吼，他與夏槐摔倒在雪地上扭打起來。
此處地勢傾斜，兩人一路厮打着向下滾去，那健碩如虎的将領一拳頭揮去，袖子上的甲片順勢割破了少年的臉頰！
劇烈的疼痛徹底激怒了夏槐，他紅着眼睛張口猛地咬住對方的側臉，惡狠狠地一個翻身将那人死死壓住，然後用胳膊肘猛撞對手的脖頸！
“夏槐——！”樓宣王眼見兩人從積雪厚實的高坡上滾了下去，迅速禦馬追去。
然而，他還未前行幾步，空中忽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嘯，火炮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在落在高坡下的平地上，巨響過後，火光沖天而起，濃重的硝煙彌漫開來，遮住了視線。
樓宣王下意識橫臂遮擋住眼睛，待到一切塵埃落定，他重新睜開眼睛之時，幾丈外只剩下橫屍一片。
“夏槐——！夏槐——！”
樓宣王疾馳過去，四處找尋，卻只看到被炮火炸出的大坑四周有幾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其他的一切好像都已經化成了碎片。
老軍人在戰場上輾轉呼喊，他熱淚盈眶，吼聲回蕩在遼闊的沙場上，可得到的卻只有刀劍相接的鳴響和痛呼哀號的悲涼。
最終，老人放眼戰場，唯見天地蒼茫，寒風張狂，一個年輕的生命難道就這樣在隕落在硝煙之中了麽？
一個半月後，樓宣王終于将失去了主帥的西雪國軍隊驅趕得遠遠，然後收兵凱旋而歸。
大軍返回的時候，皇城中的百姓蜂擁而來，街道堵塞不通，他們緊張地尋找着自己的親人，有的喜極而泣，有的悲從中來。
樓宣王回到山莊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到了在江水邊焦急等候的一襲白衣。
他走下船的時候，女郎抑制不住激動，像個孩子似的跑去抱住老人的脖子，好像女兒見到了父親，“謝天謝地！王爺您沒事！”
白衣女郎眼中泛起了欣喜的淚光，她說着放開了安全歸來的長者，然後環顧四周，神色又急切又茫然，“王爺，夏槐呢？”
樓宣王聞言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他……他沒有回來麽？”好像意識到了什麽，女郎小聲嗫嚅着，她後退了一步，眼神恐慌起來。
“我很抱歉……”老人悲痛地望着他，“都怪我，那孩子是為了救我，沒有看到火炮，所以……唉……”
明盼芙怔怔地看着他，她勉強挺直的身子顫抖起來，卻只是動了動嘴唇回答，“好……我知道了……”
說完，她就轉身走了，走了沒幾步便渾身癱軟地往地上倒去，樓宣王連忙走上前，從身後抓住了女郎的胳膊。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臉頰上滑落，她抹着眼淚回身凝望老人，泣不成聲，“是我讓他去的……可是他死了……他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