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
明盼芙走來的時候還是那麽輕盈,高挽的烏髻被霧水沾濕,簪子上垂落的一溜水晶宛如細細的雨絲,聘婷而來的樣子始終是那樣寫意飄渺。
“你的傷怎麽樣?”夏槐擰起了眉頭,他見她今日又是淡掃蛾眉,便料定她的身體必是憔悴不堪。
“沒事,皮外傷罷了,不礙事。”她擺擺手,毫不在乎地笑言。
“怎麽起得那麽早?”少年看了眼微亮的天色,問道。
“因為知道你一定在等我啊。”女郎笑得分外柔媚,讓夏槐的心忍不住又是一跳,然而接下去,她卻柔聲笑道,“好了,說笑呢,昨天我趁着休息翻了些醫書,找到一些治療痨病的偏方,想去藥房開些方子給我爹送去。”
夏槐意外地擡起眼睛,他沒有說話卻不滿地腹诽着——明越天那樣對她,她居然還時不時為他着想。
可能這就是血濃于水吧,親情中的矛盾和裂痕他體會得不深,因此沒有任何理由去妨礙別人的作為。
女郎兀自飄飄然順着山徑往下走,夏槐卻依然駐足在院子外望着她袅娜的背影,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很明顯,她根本不需要他的關心,即使再憔悴,她也習慣了一個人扛,那他還杵在這兒像跟硬麥竿兒似的幹什麽呢?
“你怎麽還站在那兒?”
此刻,女郎忽然回眸一笑,她停下腳步,嬌聲喚道,“怎麽?你不和我一起去麽?”
此言一出,少年烏黑的眼眸中立時煥發出了光彩,他微笑起來,濃密的睫毛閃動,然後飛快得沿着山路跑到她身邊,好像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
明盼芙忍俊不禁,由那清風吹起了少年的額發,在她面前,他永遠都不會掩飾自己的快樂。
藥店只能在最繁華的城中鬧市才覓得到,兩人從山莊來到城中時,天已大亮,豔陽當頭高照,街上行人絡繹不絕,來來往往如同水流,他們步入其中,便融入無痕。
“怎麽了?”明盼芙一路走着,發現少年的神色好像不怎麽愉快,“不高興?是不是後悔那麽早起來陪我瞎逛了?”
“不是。”夏槐一口否認,“我只是覺得你沒有必要這麽做。”
“做什麽?”
“你這麽勞心勞力地為你爹抓了藥還親自送去,他卻未必肯收。”夏槐實話實說,“這番心意恐怕要白費了吧。”
他說着,烏黑的眸子停留在女郎弧線優美,皎白細致的側臉上。
一路上,他始終走在她的斜後方,眼神中總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既恭敬又熱切的光芒,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
女郎似乎注意到了這種感情,她望了他一眼,寬慰地發現這灼灼目光并未讓她感到窘迫或不自在。
他眼中的喜愛既純淨又盛滿了敬意,不含任何雜質。
明盼芙心領神會,她的步伐愈發輕盈起來,愉悅的心風吹開了她的花顏,清新笑意秾麗倍增。
夏槐誤會了她突如其來的愉悅,不由更加詫異了幾分,“你居然還覺得高興?按明丞相的脾氣來看,他今天是絕對不會見你,更不會接受你的藥。”
“哎,夏槐,別那麽說,我爹年輕時脾氣沒有那麽糟糕,”明盼芙微笑道,“有些人呀,年輕時溫雅和氣,老了便刁鑽古怪;又有些人呢,年輕時暴躁易怒,老了又變得溫順起來。不管怎樣,一個人良好的本質是不會變的。”
“好吧,本質,”她總是很擅長發現別人的閃光點,夏槐沒有拂意,卻只是自述己見,“本質這種東西哪有那麽容易看出來,它會被太多事掩蓋起來,比如突然爆發的情緒,又或者動蕩的生活經歷。要真按你那麽說,那每個人的本質都是潔白無瑕的。”
“可能就是這樣吧,誰生下來不是一張白紙呢?”少女帶着明快的笑容回答道,“擦掉白紙上覆蓋的色彩,每一幅畫其實都一樣,天真,無知,蒙昧,但又潔淨純善。”
“唔……但願每個人都能抹掉身上的色彩……”夏槐嘟哝了一句,随即又補充道,“可這違背了人生下來的初衷。”
白紙本就是了圖畫而創造的,它為色彩而生,如果抹去一切斑斓,那它就失去了自身的價值。
質本潔來還潔去,這本就是一種飄忽于紅塵之外的理想狀态。
雖然夏槐有時覺得明盼芙将人世間想得太美好,這點與他憤世嫉俗的性子不同,但這并不妨礙他心中對她的感情。
“好了,夏槐,撇去我爹的急脾氣,他确确實實是個正直慷慨的人。在官場沉浮多年,他從不窩藏私心。”明盼芙邊走邊說道,“你看,他現在還很樂意提拔你呢,不是嗎?”
“嗯,好像是的……”少年低聲回答,他對明丞相提攜他的目的始終持有懷疑精神, “我只是覺得,你把別人的心眼兒都想得太好了,好像你只看得到明亮的東西,所有污點都能忽略不計。”
明盼無奈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又透出那種心靈深處的疲倦。
她的笑容收起了片刻又重新綻放起來,如同在一輪疾風過後複生的鮮花,“我知道,這世上污濁之事不勝枚舉,但日子總要過下去的,不是麽?唉,你也知道,我每天要面對太多卑鄙鄙陋的人,若不見縫插針地尋求光明和潔淨,我怎麽活得下去?”
聞得此言,夏槐的心中不由一震。
原來她竟是帶着這種心情去追求真善美,仿佛一個深陷泥沼的垂死之人在渴望蔚藍天空的救贖。
紅塵中,多煩擾,精神潔淨的人,靈魂未必能得到快樂。
她之所以那麽堅定地追逐和相信純善美,或許只是為了洗滌靈魂中蓄積的悲哀和日益蔓延的涼薄。
到達明府的時候,夏槐發現自己料得一點兒也沒錯,明丞相不僅不肯收下藥,他連見都不願見女兒一面。
這個年近花甲的老人宛如一個犟頭犟腦的孩子,擱不下面子和自尊來主動示好,總要端起一副威嚴高傲的嚴父架子,等着女兒去恭順地逢迎和賣乖。
為了哄這個老小孩,明盼芙在父親睡覺的房外說了好多話,她又是道歉,又是撫慰,費盡口舌終于讓明丞相起身拉開了門闩,但他也沒有允許女兒進來。
明盼芙在門外站了片刻後才忐忑不安地推開門跨進去,結果好笑地發現自己的父親正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假寐,裝得好像是女兒趁自己睡着偷偷溜進來的,他沒有為她開門,更沒有讓長年樹立的威信倒塌。
女郎早已深谙此道,她忍住笑,把藥放在了木幾上,轉身飄然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