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莊回到明府，就好像從天堂回到了人間。
留在明盼芙身邊如同置身于百合盛放的水岸，溫柔的香風和涓細的水流源源不斷地滋養着少年的內心。
在山莊中的兩三天裏，夏槐總是想方設法地留在明盼芙身邊，傾聽她的脈脈細語，留戀她的嫣然巧笑，有時，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也能讓他心悸不已。
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個王族夫人的生活并不安逸閑适。
這些天，她一直在處理那個因為樓宣王而被打壓的地方官的事情，從早到晚接見不同的官員，打聽各路情況，偶爾聞得此事有轉機時，才會展露出由衷的微笑。
每天從醒來開始，明盼芙的神經就繃緊了，她随時随地都處在全神貫注的狀态裏，好像時刻會有突襲或者意外發生。
夏槐陪在她身邊，也經歷了不同黨派的朝官，各種善惡不一的嘴臉，明盼芙時常就事論事，提點少年一二，漸漸地，夏槐發現他雖為旁觀者，但也從中獲得了不少經驗總結。
一日，明盼芙目送着遠去的尚書大人，溫柔的聲音裏難得多了一絲疲倦的煩亂之意，“你看呢，夏槐，我每日接見那麽多人，但真正願意出力的卻少之又少，就比如說剛才那位走遠的大人，不給他銀子，他絕不肯替你辦事，可是行賄這種事是萬萬做不得的。”
她提着長裙匆匆往山莊裏走，夏槐緊随在她身後，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繼而微笑着叮咛道，“你的悟性很高，知道斡旋應酬必須精明圓滑，不過無論如何，你決不能喪失準則和底線，有時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那種飛速的墜落會讓你萬劫不複。”
“我知道。你的話，我不會違背。”夏槐溫馴地回答，他知道她的話都是良言警句，值得吸納和思索。
“但願如此。”她一笑，目光在不經意間流露着柔媚，“希望你沒有覺得我啰嗦。”
兩人靜靜走至山腳下，他遠遠目送着她走上了緞帶一般的山徑，輕盈地穿入重重綠蔭，回到屬于自己的閣樓。
偶爾，他也能望見她駐足在山腰處回望着秀谷媚巒，盈岸碧水靜靜地出神，可惜還未來得及釋放感情，一陣柔風便将她吹回了凡塵，她不得不邁着細步回到了如牢籠一樣的華美樓閣裏。
三天的時光飛逝，回到明府之後，朝廷中的派系鬥争又攫住了少年的心髒。
從世外桃源歸來，夏槐并沒有即刻興奮地跑去年宅妖言惑衆，而是氣定神閑地在明府過了幾天閑适的日子，直到年耿易按捺不住，暗中派人來邀請他才動身。
明盼芙告誡過他，對高官切忌過于殷勤，若即若離，把持穩妥才能得人尊重。
兩天以後，夏槐終于又來到了城外那座富麗堂皇的宅子。
走進這個地方，空氣好像也變得稀薄起來，它壓抑着少年跳動的心髒，加深了他眼裏的幽暗光芒。
如果從前在破巷子裏的時候，夏槐是一條橫沖直撞，聰明陰狠的野狼，那麽現在，他已經化成了一只狡詐險惡的狐貍。
只是不管是狐貍還是狼，那都不是他欣賞的嘴臉。
侍從領他進去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年耿易居然能比他還有涵養！
刺史大人見到他的時候并沒有緊張兮兮地将他拉到一邊商議大事，正相反，他舒舒服服地坐在百花齊放的園子裏，溫暖的陽光将他的紅木椅照得發亮。
夏槐被熱情地将他引入了花園，他面帶着愉快的笑容走向年耿易，心中不由自主地髒話連篇。
現在他終于明白了，其實貴族和無賴的區別就在于——貴族罵人罵在心裏，而無賴罵人罵在嘴上。
年耿易見了夏槐瞬間眉飛眼笑，吩咐下人為他又是置座，又是沏茶，侍候得好不周到，恨不得把他當親兒子養。
寒暄過後，兩人便惬意地開始曬太陽，喝茶，年耿易滿臉陶醉地贊美着周邊風景；夏槐則繼續扮演受寵若驚的小門生，五體投地地崇拜着年耿易的大宅子。
就這樣，老狐貍和小狐貍互捧互順了半晌，終于切入了正題。
當所有的侍從都從他們身邊退開，夏槐明白，他憂傷的時候到了。
兩人一語不發地靜坐在灑滿陽光的花園裏，悅耳的鳥鳴現在聽來也顯得刺耳起來。
“小兄弟啊，你今日看上去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又出了什麽事？”年耿易率先打破沉默，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夏槐正喝着一口茶，此時此刻，他一點也沒覺得自己的臉色不好，但還是配合地放下茶盞，擰起了眉頭，“說來話長，近來，小人去了趟樓宣王府，聽說了一些古怪的事情，不知是否屬實？”
“哦？何事？”年刺史的一顆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但還是故作淡定地詢問。
“這……”夏槐的手搭在椅柄上，食指輕輕敲打着，滿臉憂思，好像不知如何開口——在發出致命一擊前，他需要一些鋪墊。
“兄弟但說無妨，”年耿易故作仗義地回答，然後又靠過去輕聲道，“咱們都是一條線上的人了，還有什麽難以啓齒的？”
“既然如此……那好吧，” 夏槐一咬牙，終于開始了他致命的陰謀，“聽說……聽說年大人的獨子……被人殺害了？”
年應天在外頭交了多少狐朋狗友，年耿易并不知道，他也根本不認識當年在野巷子裏混的夏槐，因此直至今日，他還是沒有找到真正的殺子兇手。
“确有此事。”提到死去的兒子，刺史露出了痛惜的表情，他額頭的紋路皺了起來，好像一瞬間蒼老了很多。
不過，老謀深算的年耿易并沒有悲傷多久，他那敏銳的直覺立刻将這件事與眼前的困境聯系了起來，“怎麽？此事難道與那趙謙有關？”
此話一出，夏槐愉快地發現和這種人打交道果真是輕松，在某些情況下，他根本不需要任何提點，這人就會毫不猶豫地往坑裏跳。
“我在王府聽到了一些小道消息，本來不信，但前後一想，又覺得不無道理。”少年若有所思地緩緩道來，“聽說趙丞相在暗中拉攏大人的親信時，不小心被大人的獨子撞見。後來，趙謙雖然送了他不少禮，麟兒也發誓絕不外揚，但趙謙仍舊不放心，所以派人……”
話到此處，已不需多言，答案自在心中明了。
其實，年應天撞見趙相結黨一事，夏槐确實在下人們之間聽說過，而年應天恰好又死在他手上，現在查無對證。
于是，兩件事聯系在一起，便織成了羅網，準确地罩住了年耿易的命門。
聽到這樣刺激的消息，刺史大人的額頭上漸漸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的臉色也蒼白了，幹枯的雙手籠在衣袖裏握成了拳頭。
不管他是多麽讓人唾棄的貪官污吏，對兒子深切的愛卻是亘古不變的人之常情。
作為一個平凡，甚至可以說不成功的父親，聽說昔日受恩于他的友人因為貪權而做出這樣殘忍的事，一股熱血頓時洶湧而上，年耿易的大腦轟得空白成一片。
他噌地站了起來，因為長年絞盡腦汁，趨炎附勢而變得幹瘦的身子猛烈地發起抖來。
“居然是他……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年逾天命之年的老官員現在滿眼痛苦的淚水，他情緒激動地嗫嚅起來，“真是……我怎麽就沒想到呢？該死啊……我一定要除掉他……除掉趙謙……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
這一刻，夏槐看着他被刺痛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愧疚。
如果年耿易知道殺子仇人就在眼前，說不定會撲上去當場把他掐死。
上流社會果真是個大染缸，還沒出半個月，少年的心就被已經污染。
從前在窮巷子裏，他肮髒的只是外表；而現在，在這官場中，他肮髒的是心靈。
如果華美的衣着，富裕的生活需要用純淨的心靈去交換，那這代價也太大了。
此刻，置身于這個鳥語花香的園子，夏槐卻覺得好像陷在污穢的泥塘裏。
可是，他轉念一想，又想到了弟弟阿之的死，想到了年應天種種該遭天譴的行為，雙手又不自禁地在袖子中緊握成拳，他暗自咬牙，重新堅定了落井下石的決心。
“小人不能确定傳言是否屬實，但細細想來，權傾朝野的趙大人要不留痕跡地除去一個小官，實在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更何況，他早有反叛大人的心。”少年用猶疑的口吻添油加醋了一番。
年耿易只有那麽一個兒子，現在他早已被恨意迷惑了神智，根本沒有心思去揣摩推敲，刺史大人眼前只知道，他一定要扳倒趙謙！讓他從高高在上的位置重新落到塵土中去，像從前一樣任由他踩在腳下！
于是接下去的一個時辰，便專屬于老狐貍和小狐貍的密謀合作。
年耿易聽說自己的人都已向趙謙倒戈，便毫不猶豫地決心将他們拉攏回來。
趙謙拉攏人心的法子無非兩種：錢和權。
對于權，年耿易已經喪失很久，但他有的是錢，當太尉時收了多少黑心錢，恐怕幾本本子都記不完，他相信只要有錢，砸也能将那些背信棄義的人砸回來。
最讓年耿易得意的是，他的手上有一個把柄，一個在他看來能致趙謙于死地的把柄，但這個致命的把柄卻賦予了夏槐無限靈感。
這少年只覺得自己的計劃如有神助，眼前一片豁然開朗。
看來要扳倒年家，指日可待！
從年宅回到明府的時候，正直煦光照人的午後。
夏槐一到那兒便聽說明盼芙來了，他心裏一陣欣喜，便馬上向人打聽她在哪兒，下人們說，她在明越天會客的書房裏，夏槐便快步向那兒走去。
遠遠走在回廊裏，他居然聽到了明丞相拍桌子的聲音！
老人的咳嗽聲響得吓人，他好像還在接連不斷地大聲怒斥着什麽，間或可以聽到明盼芙細柔無力的辯駁聲。
夏槐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兩條濃眉也不由自主地蹙了起來，他陰恻恻地望着遠方木門緊合的書房，放慢了腳步。
原來，經過明盼芙半個多月的努力，那個被打壓入獄的地方官員總算是幸免于難，雖然無法官複原職，但至少脫離了淩遲之刑。
那人因為僞證入獄，明盼芙思來想去也只有以僞證相救。
她打聽到臨海處，有某些地方小官與那含冤令尹交情匪淺，他們雖然官位不高，但為人卻很受厚道，聽說友人無辜受害，立刻幫着想主意。
經過前思後想，他們便也同樣僞造了一紙契約，那是關于林木買賣的契約，日期落款與那封假契約出于同一日，然後親自作為人證為那令尹洗脫罪名。
這樣一來，兩面的證據發生沖突，罪名便也就不成立了。
一樁心事了卻，明盼芙剛松了一口氣，誰料那含冤的令尹出于感激，居然跑到了明府來拜謝，這下明丞相便得知了此事，他對女兒幫着作僞證的行為大動肝火，當天就派人将她招了回來。
“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行為？！！這和光天化日下結黨營私，為非作歹有什麽區別？！僞證這種事情你也幫着做！救人是那麽救得麽？！簡直是無恥！！我明越天自诩兩袖清風！怎麽會生了你這樣的女兒？！！”
明越天猛烈地咳嗽着，他怒發沖冠，口不擇言。
這老官心想自己建功立業多年，什麽難關沒有渡過？現在居然無能到要女兒用這種方法去救人！簡直讓他窩囊到了極點！
“那爹您覺得……您覺得現在除了作僞證還有什麽其他的方法可以救他？！”
明盼芙竭力高聲反駁，她的臉色慘白，顏色就和那身白裙一樣，兩手也死死捏着的衣角，嘴唇都氣得發抖。
對于救助溧州令尹的事，她那剛直腸子的父親給皇上呈了不少奏折，可說來說去全是廢話，在刑法面前，拿不出證據，一切都免談。
明盼芙深知自己的父親過分清高，只能自己暗中協助，略施小計，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才用同樣的方法，給了那令尹一條生路。
可惜一片苦心在父親面前全都成了弄虛作假，結黨營私的幫兇，此時此刻，女郎怎能不感到悲憤交加？
這些年，她為了替他們分憂解難，一個人承擔了多少事？
如今卻絲毫得不到理解和包容！
從前的隐忍辛酸，今天的痛苦委屈，一起湧上了心頭，女郎只覺得千言萬語哽在了咽頭，滾滾熱淚盈滿了眼眶。
“跟你說了多少遍？！關鍵不是用什麽其他方法！關鍵是你做了僞證！我明越天的女兒竟然厚顏無恥到加入了小人的行列！！”
明越天暴跳如雷，他的眼珠發黃，惡聲惡氣，劇烈的咳嗽又讓他滿臉充血，看上去面目都猙獰起來。
“小人……？啊……沒錯，反正現在事情已經平息了，爹想怎麽說，怎麽罵都行。”明盼芙忍不住語帶涼薄地反擊，她氣得連句子中都帶着顫抖。
“怎麽？這些年，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接下去是不是要無法無天了？我是你爹！難道現在成了你的累贅不成？！成天愁紅怨綠！！”
明越天擺出得理不饒人的架勢，氣勢洶洶地大聲嚷嚷。
一來，他為人剛正不阿，無論是否出于善意，他對弄虛作假都深惡痛絕；二來，他對自己現下的無能又羞又惱——堂堂丞相，卻連救個小官都做不到！
于是兩種怒氣噴薄而出，通通發洩在了女兒身上！
重重回廊中，夏槐隐隐聽清了兩人的對話，他即刻飛跑着沖向書房，女郎纖細的嗓音在父親大聲的責罵中若隐若現，他仿佛能聽見她心弦的哀鳴。
不遠處，風韻猶存的明夫人自橫廊中快速走來，搶在夏槐之前推開了書房的大門。
“盼芙！你究竟在幹什麽？！想把你爹活活氣死麽？！”沒有詢問來龍去脈，明夫人一進門就劈頭蓋臉地訓斥了女兒一頓！
她飛快地繞過眼眶濕潤的女兒，急切地走到劇烈咳嗽的丈夫身邊，伸手拍着他的背，然後轉過臉，一雙懾人的鳳眼上挑，“受些委屈又如何？！被責怪幾句又如何？！即使你不是明家的女兒，難道就不能體諒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麽？！”
一番疾言厲色的斥責宛如狂風驟雨，讓人措手不及。
明夫人扶着丞相慢慢往內室走去，不停安慰着他。
她走過展開的屏風時，忍不住又回頭看向這個自己不怎麽寵愛的女兒，冷言冷語，“夠了，怎麽還杵在這兒？去你該去的地方吧！別再讓你爹心煩！”
明盼芙張了張口，她的嘴唇血色全無，什麽話也沒有說出來，只是怔怔地站了半晌，然後猛地轉身欲走，而夏槐恰好在此時沖了進來，她便一頭撞在他懷裏。
夏槐扶住她纖弱的雙肩，她将臉埋在他胸口，渾身顫抖。
一股怒意如同火苗一樣在少年的心中竄起，他想沖進去為她辯駁，卻立馬被明盼芙洞穿了心意，将他推到了門邊。
女子凄楚地望了他一眼，哀怨地高聲道，“進去做甚？人家都說了，別杵在這兒讨人厭煩。”
說着，她拉着他走出了書房，兩人穿過交錯縱橫的回廊，她走得飛快，如同身後有惡魔在追趕。
“事情都解決了，他們自然是怎麽說都行。”她疾步而行，激動的情緒已經恢複了平靜，但潔白的額頭上卻依然殘留着內心慘苦的陰影，“随他們說去吧，總之我盡力了，對所有的事情都沒有遺憾。”
夏槐擰着眉毛走在她身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依然為她憤憤不平。
毫無停留，明盼芙一路走出了明府，一輛馬車已經等候多時，顯然，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久留。
“去城外。”她輕盈地走了上去，小聲吩咐道。
夏槐沒有征得女郎的同意便也跟着上了馬車，明盼芙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卻也沒有拒絕。
馬車一路輕馳，這一回，它沒有在湖邊停下，而是按照女郎的吩咐，向城外長驅而走。
一路街景由繁華變為古樸，到最後，十裏長街好像都成了飄渺的绮景，只剩下破舊的茅草屋，一幢幢歪歪斜斜地排列着，兩旁雜草叢生，野花搖曳，光禿的黑山映着藍得發白的天幕，沉沉相連。
馬兒停在一塊巨大的岩石邊，走下車，涼風撲面而來，此處竟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荒原！
正午過後，陽光便躲入了厚重的雲層，金光消散，浩浩長空灰暗迷蒙，無邊的陰霾遮蔽了蔚藍的蒼穹。
明盼芙下了車，自顧自徐行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上。
這裏，暗青色的雜草繁茂地生長，有的長如蘆葦，有的短若苔藓，散亂無序。
在風中飽受侵蝕的巨石更是奇形怪狀，疏疏落落地遍布在青黃相接的平原上，長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眼前的景致遼闊又荒涼。
女郎的流雲長帶随風飄了起來，缱缱绻绻地輕擦過少年的臉頰。
夏槐忽然大步走向前，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回去吧，不要留在這裏。”
“為什麽？”明盼芙驚愣地看着他，然後不自在地抽回手臂，繼續往前走，“這地方很美，不是麽？”
“不，一點都不美，”夏槐陰沉着臉走在她身旁，“這種風景只會助長你的煩擾。”
女郎嗔怪似的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煩擾？沒錯，煩擾能引起不快，而不快也是一種情緒，只要能牽動內心感情的風景，在我眼裏都是美麗的。”
說罷，她凝望着廣闊的荒涼草地嘆了一口氣，繼而流露出一種凄楚之色，“你看吶，我的生活就像是這個地方，貧瘠，沉悶，陰雲密布。”
她凄凄涼涼地說着話，任由涼飕飕的風從四面八方襲來，吹得她幾乎睜不開眼。
夏槐兩三步跑到她身前，攔住了她的去路，同時也替她擋住了張狂的大風。
兩人相對着站在荒無人煙的開闊高地上，彼此的長發和衣衫都在風中狂舞，耳邊只聞得見呼嘯的風聲。
他迎着狂風大聲對她說道，“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也像這個地方，貧瘠，沉悶，暗無天日，可現在，它變了！”
“變成了什麽樣？”她彎起了一抹奇異地凄涼笑容問道。
他抓住她的手，帶着她轉身迎向大風向起伏草地的最高處奔去，手掌相觸的一刻，兩人都感覺到一陣微妙的顫栗。
“你看，”他伸手向遠處一指，“就像那樣。”
女郎循着那方向望去，只見遙遠的天邊，淡淡的霧霭中，若隐若現的是那景致如畫的山莊，漫山遍野的綠樹如茵，絢麗多姿的奇花似緞，還有那一江如銀河般清澈的寧靜淺川。
狂妄的涼風中，她眺望着遠方的绮麗景象，心頭驀地一熱，淚水盈眶。
女子禁不住望了身邊人一眼，那眼神又是欣慰又是感激。
此刻，肆無忌憚的風仿佛能催動她的情感，明盼芙輕輕拉住他的手，動情地說道，“夏槐，做我一輩子的朋友吧，如果你別有感情，那就像兄長一樣喜歡我，好麽？”
少年的烏發被風吹散，淩亂地散落下來，他反握住女郎纖細的柔荑，說不清心中究竟是怎樣複雜的滋味，只是深深承諾，“好，我答應。做你一輩子的朋友，永遠像對待姐妹一樣對待你。”
從山莊回到明府，就好像從天堂回到了人間。
留在明盼芙身邊如同置身于百合盛放的水岸，溫柔的香風和涓細的水流源源不斷地滋養着少年的內心。
在山莊中的兩三天裏，夏槐總是想方設法地留在明盼芙身邊，傾聽她的脈脈細語，留戀她的嫣然巧笑，有時，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也能讓他心悸不已。
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個王族夫人的生活并不安逸閑适。
這些天，她一直在處理那個因為樓宣王而被打壓的地方官的事情，從早到晚接見不同的官員，打聽各路情況，偶爾聞得此事有轉機時，才會展露出由衷的微笑。
每天從醒來開始，明盼芙的神經就繃緊了，她随時随地都處在全神貫注的狀态裏，好像時刻會有突襲或者意外發生。
夏槐陪在她身邊，也經歷了不同黨派的朝官，各種善惡不一的嘴臉，明盼芙時常就事論事，提點少年一二，漸漸地，夏槐發現他雖為旁觀者，但也從中獲得了不少經驗總結。
一日，明盼芙目送着遠去的尚書大人，溫柔的聲音裏難得多了一絲疲倦的煩亂之意，“你看呢，夏槐，我每日接見那麽多人，但真正願意出力的卻少之又少，就比如說剛才那位走遠的大人，不給他銀子，他絕不肯替你辦事，可是行賄這種事是萬萬做不得的。”
她提着長裙匆匆往山莊裏走，夏槐緊随在她身後，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繼而微笑着叮咛道，“你的悟性很高，知道斡旋應酬必須精明圓滑，不過無論如何，你決不能喪失準則和底線，有時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那種飛速的墜落會讓你萬劫不複。”
“我知道。你的話，我不會違背。”夏槐溫馴地回答，他知道她的話都是良言警句，值得吸納和思索。
“但願如此。”她一笑，目光在不經意間流露着柔媚，“希望你沒有覺得我啰嗦。”
兩人靜靜走至山腳下，他遠遠目送着她走上了緞帶一般的山徑，輕盈地穿入重重綠蔭，回到屬于自己的閣樓。
偶爾，他也能望見她駐足在山腰處回望着秀谷媚巒，盈岸碧水靜靜地出神，可惜還未來得及釋放感情，一陣柔風便将她吹回了凡塵，她不得不邁着細步回到了如牢籠一樣的華美樓閣裏。
三天的時光飛逝，回到明府之後，朝廷中的派系鬥争又攫住了少年的心髒。
從世外桃源歸來，夏槐并沒有即刻興奮地跑去年宅妖言惑衆，而是氣定神閑地在明府過了幾天閑适的日子，直到年耿易按捺不住，暗中派人來邀請他才動身。
明盼芙告誡過他，對高官切忌過于殷勤，若即若離，把持穩妥才能得人尊重。
兩天以後，夏槐終于又來到了城外那座富麗堂皇的宅子。
走進這個地方，空氣好像也變得稀薄起來，它壓抑着少年跳動的心髒，加深了他眼裏的幽暗光芒。
如果從前在破巷子裏的時候，夏槐是一條橫沖直撞，聰明陰狠的野狼，那麽現在，他已經化成了一只狡詐險惡的狐貍。
只是不管是狐貍還是狼，那都不是他欣賞的嘴臉。
侍從領他進去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年耿易居然能比他還有涵養！
刺史大人見到他的時候并沒有緊張兮兮地将他拉到一邊商議大事，正相反，他舒舒服服地坐在百花齊放的園子裏，溫暖的陽光将他的紅木椅照得發亮。
夏槐被熱情地将他引入了花園，他面帶着愉快的笑容走向年耿易，心中不由自主地髒話連篇。
現在他終于明白了，其實貴族和無賴的區別就在于——貴族罵人罵在心裏，而無賴罵人罵在嘴上。
年耿易見了夏槐瞬間眉飛眼笑，吩咐下人為他又是置座，又是沏茶，侍候得好不周到，恨不得把他當親兒子養。
寒暄過後，兩人便惬意地開始曬太陽，喝茶，年耿易滿臉陶醉地贊美着周邊風景；夏槐則繼續扮演受寵若驚的小門生，五體投地地崇拜着年耿易的大宅子。
就這樣，老狐貍和小狐貍互捧互順了半晌，終于切入了正題。
當所有的侍從都從他們身邊退開，夏槐明白，他憂傷的時候到了。
兩人一語不發地靜坐在灑滿陽光的花園裏，悅耳的鳥鳴現在聽來也顯得刺耳起來。
“小兄弟啊，你今日看上去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又出了什麽事？”年耿易率先打破沉默，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夏槐正喝着一口茶，此時此刻，他一點也沒覺得自己的臉色不好，但還是配合地放下茶盞，擰起了眉頭，“說來話長，近來，小人去了趟樓宣王府，聽說了一些古怪的事情，不知是否屬實？”
“哦？何事？”年刺史的一顆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但還是故作淡定地詢問。
“這……”夏槐的手搭在椅柄上，食指輕輕敲打着，滿臉憂思，好像不知如何開口——在發出致命一擊前，他需要一些鋪墊。
“兄弟但說無妨，”年耿易故作仗義地回答，然後又靠過去輕聲道，“咱們都是一條線上的人了，還有什麽難以啓齒的？”
“既然如此……那好吧，” 夏槐一咬牙，終于開始了他致命的陰謀，“聽說……聽說年大人的獨子……被人殺害了？”
年應天在外頭交了多少狐朋狗友，年耿易并不知道，他也根本不認識當年在野巷子裏混的夏槐，因此直至今日，他還是沒有找到真正的殺子兇手。
“确有此事。”提到死去的兒子，刺史露出了痛惜的表情，他額頭的紋路皺了起來，好像一瞬間蒼老了很多。
不過，老謀深算的年耿易并沒有悲傷多久，他那敏銳的直覺立刻将這件事與眼前的困境聯系了起來，“怎麽？此事難道與那趙謙有關？”
此話一出，夏槐愉快地發現和這種人打交道果真是輕松，在某些情況下，他根本不需要任何提點，這人就會毫不猶豫地往坑裏跳。
“我在王府聽到了一些小道消息，本來不信，但前後一想，又覺得不無道理。”少年若有所思地緩緩道來，“聽說趙丞相在暗中拉攏大人的親信時，不小心被大人的獨子撞見。後來，趙謙雖然送了他不少禮，麟兒也發誓絕不外揚，但趙謙仍舊不放心，所以派人……”
話到此處，已不需多言，答案自在心中明了。
其實，年應天撞見趙相結黨一事，夏槐确實在下人們之間聽說過，而年應天恰好又死在他手上，現在查無對證。
于是，兩件事聯系在一起，便織成了羅網，準确地罩住了年耿易的命門。
聽到這樣刺激的消息，刺史大人的額頭上漸漸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的臉色也蒼白了，幹枯的雙手籠在衣袖裏握成了拳頭。
不管他是多麽讓人唾棄的貪官污吏，對兒子深切的愛卻是亘古不變的人之常情。
作為一個平凡，甚至可以說不成功的父親，聽說昔日受恩于他的友人因為貪權而做出這樣殘忍的事，一股熱血頓時洶湧而上，年耿易的大腦轟得空白成一片。
他噌地站了起來，因為長年絞盡腦汁，趨炎附勢而變得幹瘦的身子猛烈地發起抖來。
“居然是他……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年逾天命之年的老官員現在滿眼痛苦的淚水，他情緒激動地嗫嚅起來，“真是……我怎麽就沒想到呢？該死啊……我一定要除掉他……除掉趙謙……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
這一刻，夏槐看着他被刺痛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愧疚。
如果年耿易知道殺子仇人就在眼前，說不定會撲上去當場把他掐死。
上流社會果真是個大染缸，還沒出半個月，少年的心就被已經污染。
從前在窮巷子裏，他肮髒的只是外表；而現在，在這官場中，他肮髒的是心靈。
如果華美的衣着，富裕的生活需要用純淨的心靈去交換，那這代價也太大了。
此刻，置身于這個鳥語花香的園子，夏槐卻覺得好像陷在污穢的泥塘裏。
可是，他轉念一想，又想到了弟弟阿之的死，想到了年應天種種該遭天譴的行為，雙手又不自禁地在袖子中緊握成拳，他暗自咬牙，重新堅定了落井下石的決心。
“小人不能确定傳言是否屬實，但細細想來，權傾朝野的趙大人要不留痕跡地除去一個小官，實在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更何況，他早有反叛大人的心。”少年用猶疑的口吻添油加醋了一番。
年耿易只有那麽一個兒子，現在他早已被恨意迷惑了神智，根本沒有心思去揣摩推敲，刺史大人眼前只知道，他一定要扳倒趙謙！讓他從高高在上的位置重新落到塵土中去，像從前一樣任由他踩在腳下！
于是接下去的一個時辰，便專屬于老狐貍和小狐貍的密謀合作。
年耿易聽說自己的人都已向趙謙倒戈，便毫不猶豫地決心将他們拉攏回來。
趙謙拉攏人心的法子無非兩種：錢和權。
對于權，年耿易已經喪失很久，但他有的是錢，當太尉時收了多少黑心錢，恐怕幾本本子都記不完，他相信只要有錢，砸也能将那些背信棄義的人砸回來。
最讓年耿易得意的是，他的手上有一個把柄，一個在他看來能致趙謙于死地的把柄，但這個致命的把柄卻賦予了夏槐無限靈感。
這少年只覺得自己的計劃如有神助，眼前一片豁然開朗。
看來要扳倒年家，指日可待！
從年宅回到明府的時候，正直煦光照人的午後。
夏槐一到那兒便聽說明盼芙來了，他心裏一陣欣喜，便馬上向人打聽她在哪兒，下人們說，她在明越天會客的書房裏，夏槐便快步向那兒走去。
遠遠走在回廊裏，他居然聽到了明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