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槐離開靜軒堂的時候，明盼芙正與母親在花園的小徑中散步。
輕煙彌漫在幽徑四處，樹樹盛開的花朵柔拖一縷芳香，微風拂過，皎皎青竹圍繞的一池春水碎成清影萬千，滿園的落英冷翠，帶起片片璀璨的陽光。
夏槐四處尋找明盼芙，他剛走到秀水假山邊，便遠遠看見兩人逶迤而來。
為首的中年美婦風姿卓越，她身披淡黃暗花雲袖複裙，一頭烏雲長發高挽成涵煙芙蓉髻，飛鳳金步搖随着她婀娜的步履輕輕搖曳。
原來這就是明家夫人。
很明顯，明家三女兒的美貌都來源于這位儀态萬方的母親。
陽光打在豔光照人的美婦身上，夏槐遙望着覺得分外刺眼，不由半眯起眼睛。
明盼芙是一如既往的雪裙蘭帶，淩波步弱，只是今天，她臉上沒有那種常見的溫柔笑容。
明夫人始終擺着高貴冷漠的姿态走在前方，閉口不語；女兒走在她身邊望見她冷漠的表情，欲言又止。
這種帶着遲疑的渴望早已在明盼芙心中留下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夏槐遙望着這對貌合神離的母女，不由蹙起了眉頭。
女郎始終心不在焉，直到走近時才發現了他，于是便找了個借口離開了母親身邊，提着長裙翩翩而來。
“怎麽樣？我爹沒有為難你吧？”見到夏槐，明盼芙又重新露出了笑容。
“沒有。”
女郎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少年不由也跟着微微一笑，“不過……”
“不過什麽？”見他語氣變了，明盼芙立刻擔憂起來。
“不過，明丞相要求我這些日子留在明府，随他入朝。”少年斟酌道。
“哦？”女郎頓時露出了欣喜的表情，“這麽看來，我爹一定是很器重你，他這人可從不輕易提攜後輩。”
說着，明盼芙又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你到底和他說了些什麽？怎麽會這麽快就博得他的歡心？”
“我……”少年斟酌起來，他顯然不想說明其中巨細，只能一撇嘴角，實話道，“其實我并沒有說什麽好話，正相反，我頂撞了你父親。”
明盼芙掩口輕笑起來，“我就知道。”
她一邊說着話一邊領着夏槐向園子外走去。
清風拂來，吹起女子腰間垂落的長帶，飄展的柔紗裙向兩側飛揚，翩翩然宛如蝶舞。
“頂撞他這一點，你倒是做對了。”
陽光灑滿了兩人的衣袂，女郎淡淡笑言。
“頂撞他反而是對的？”少年疑惑。
明盼芙淺笑颔首，緩緩道，“我爹這個人就像是一塊鐵，堅硬又頑固。那些比他軟，比他脆的人，跟他一撞便粉身碎骨，反倒是那些和他一樣硬如鐵的人才能跟他熔合在一起。”
“原來如此。”夏槐若有所思道，“難怪剛正不阿的樓宣王能與之交好。”
“不錯。”女郎含笑輕言，“真沒想到，你這犟脾氣還有用武之地呀。”
夏槐溫馴地點頭，卻是但笑不語。
其實，有一點他并沒有坦白。
明丞相确實喜歡倔強膽大的年輕人，但此次入朝，明丞相交給了他一個任務，那便是接近年耿易，觀察他的動向。
少年凝神思索，如果他能成功接近年耿易，那麽接下去，不需要明丞相的提點授命，他自己就已拟定了計劃。
念轉至此，他望向身邊笑意盈盈的女郎，一種奇異堅定的感情再次翻湧起來——只要能天天見到這百合一般的笑容，讓他怎麽做，他都毫無怨言。
到了傍晚時分，明盼芙便說要回去了，明家人也沒怎麽挽留，只是表面上客客氣氣地敷衍了兩句，女郎連個借口也不用找便收拾行李，準備回程了。
黃昏時分，暮色四合，天邊餘霞成绮。
女郎踏着一地煦豔的晚霞之光，細步而來，夏槐不放心她獨行一路，執意要送她回去，明丞相便也應允了。
他現在正立于馬車邊等候，望見女郎由遠及近地走來。
霞光灑落在她的白裙上，他突然覺得她飄忽得好像會和晚霞一起消失。
夏槐忍不住快步走到她跟前，生怕她下一秒就會随着夕陽消失。
“怎麽了？”明盼芙揚起臉，倩然一笑，“你看上去着急。”
“沒什麽，”少年止步，他的目光定定地落于她身後那遙遠的夕陽，喃喃道，“剛才總覺得你會跟着這太陽消失一樣。”
“孩子氣！”女郎覺得很是好笑，“怎麽會呢？”
她笑着走上了馬車，夏槐随着她坐了進去，寶馬輕快地奔跑起來，很快便被卷入了流水繁華的世界。
一路馳去，鳥語花香，樓閣萬椽，車馬如龍，長街縱橫交錯，招人攬客的錦旆飄揚在風中，色彩明亮的酒旗如同閃爍在白日中的霓虹燈籠。
夕陽的餘晖透過竹簾子一層層照射進來，明盼芙斜倚在車廂一隅，凝望着細碎的光芒，一言不發。
無論她是沉默不語，還是莞爾輕言，總是帶着若有似無的倦容和淡淡的憂愁。
“前些天，你說要回來的時候，看上去很高興，可現在怎麽又那麽快就回山莊了，不多住幾日麽？”夏槐坐在車廂的另一邊，狀似心不在焉地問道。
明盼芙搖了搖頭，紅唇輕彎，“回府前，我是很高興也很期待，可回去之後，發現一切也不過如此，沒什麽值得期待和高興的。”
冷淡的母親，嚴厲的父親，她渴望的柔情永遠只能存放在期待中，走不進現實。
當她與母親走在花園中散步時，她多想像個普通的小女兒一樣親昵地去挽住她母親的胳膊，但她發現在自己做不到。
即使她們是親人，一旦心與心的隔閡過深，那在行為上自然而然也會疏遠。
“你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吧，”夏槐閑漫地勾起竹簾，窗外的霞光照亮了他半邊臉，“期待越高，失望越大，如果不想失望，那就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好。”
“我知道。”明盼芙微微一笑，她的目光與簾外的夕照相接，同樣是包含悵惘，“前些日子，我記得你說，我有時候無能，結果我很生氣，還記得麽？”
“我那是在胡言亂語，你不要往心裏去。”少年聞言，立刻解釋道。
女郎不甚在意地抿唇莞爾，她搖搖頭，卻是悠悠道，“其實你說的沒有錯。人都是這樣，一旦自己的弱點被說中，自尊心就會令他惱羞成怒。瞧，我也不例外。”
明盼芙略帶歉意地望了他一眼，“沒錯，我有時候的确很無能，自從姐姐走後，我娘就再也沒有笑過，我不管怎麽努力都也無法博她一笑。”
“那不是你的錯。”少年轉過頭，一雙幽黑的眼睛停留在她的側臉上，“你母親不會因為你而微笑，因為她并不在乎你。”
聽到這樣的話，明盼芙的臉色頓時蒼白了幾分。
夏槐一怔，繼而緩和了語氣，“對不起，我說話的方式還做不到像你們貴族那樣委婉，尤其是說實話的時候。”
“我知道。”女郎平複了心緒，柔柔淡淡地一笑，“你說下去吧，我聽着。”
“你說過，從小，你母親就把愛都傾注在你那能說會道，美麗超群的姐姐身上。一個人沒有那麽多感情可以分給好幾個人，所以，她對你的感情一直很淡漠，你做得再好，她也不會怎麽動容，因為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本就不高。”
夏槐說得話很不客氣，但卻不無道理。
“所以呢？”明盼芙望着竹簾外投入的金光，輕聲道。
“所以，這并不代表你無能。本來錯就不在你，你非要把跟自己無關的事情往身上攬，成天顧慮那麽多，要知道，那樣會……”他想說‘會短命的’，但是及時剎住了口。
女郎忍不住細聲笑了起來，“會怎麽樣？會活不長，對嗎？”
夏槐咬了咬嘴唇，向後靠在軟墊上閉口不言，明盼芙權當他是默認。
“我知道啦，以後，我會聽你的，看開些。”女郎揚唇微笑，三分柔媚。
少年也忍不住帶上了笑意，他低聲道，“你既然有那麽多苦悶，為什麽不對他們說呢？”
“說了有用麽？”明盼芙靜靜搖頭，“說與不說，事情都得不到解決，有時說了反倒會受到嘲弄，還不如放在心上。”
“可你卻會對我說。”對于女郎的坦白，夏槐的心中既感到迷惑又暗暗感到欣喜。
“那是因為，我知道，你會善待我的心聲，不會輕視它，更不會對它施虐，而且，能遇到一個願意聆聽，也讓我願意傾訴的人也是一種緣分呢。”女郎将頭靠在窗邊，笑靥如淡煙輕柔。
沒過多久，車便停在了一江綠水邊。
綠茵岸堤，垂柳舞動，煙波浩渺的的江面深處，山沉水靈，意境空幽遼遠。
坐上一葉扁舟，江風撲面而來，船夫搖船高歌，四處輕霧缭繞，好似身在仙夢之中。
少年立在船頭，衣襟帶風，群山之後，落日西墜，霞光殘豔。
耳畔隐約傳來溫柔的衣袂飄動之音，淡淡的花香袅袅襲來，明盼芙站在夏槐身後，也是遠遠眺望着天外一點殘紅。
“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少年忽然開口問道。
“什麽事？”
“那天，你為什麽會化身舞女？”說起那天的事情，夏槐總有幾分不自在。
提起那個話題，淡淡的低落之色便攀上了女郎的眉宇，可她依然溫柔，只是輕問道，“你為什麽一定要知道那件事？”
“因為……”此刻，少年猶豫着細細思索起來，半晌，他才道，“因為我很疑惑。”
“疑惑什麽？”
“那天在巷子裏，我第一次聽到你的聲音。”少年遲疑地坦白道，“那時你的聲音和後來再見到你時并不一樣。”
“不一樣？哪裏不一樣？”明盼芙迷惑不解。
“如果不看你的表情，只聽你的聲音，你的聲音裏總是帶着很低落的情緒，哪怕你在笑的時候也不例外。可那天在巷子，你在我身後說了第一句話，那句話卻沒有給我這樣的感覺。”
少年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她聲音深處那種隐秘的，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落寞情愫。
這份低落好像奠定了所有感情的基礎，無論悲喜，都建立在它之上。
可是，那天在灑滿煦光的深巷裏，她穿着霓裳舞裙，從他身後飄然而來的時候，聲音中明明是透着純粹的明媚和輕快的。
“是嗎？”女郎意外地擡起眼睛，“你說的這些，我自己也沒有發現，或許真的是那樣吧。”
明盼芙深深吐出一口氣，娓娓道來，“那次宴會，樓宣王未去，而我一直很想去海邊看看，王爺便鼓勵我便服出行。這件事本來沒有人知道，但不知怎麽的就傳到了年應天的耳朵裏。那天，舞隊裏有個領舞的姑娘生重病，我便去頂替了她，本想圖個好玩兒，反正帶上面紗也沒人認得出我。”
話到此處，女子的神色竟也染上了幾分神往和愉悅，她遠望着浩浩江面，笑容明豔了幾分，“那天我的确很高興，面朝大海，揚裙起舞，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那麽自在快樂過，可惜……”
夏槐望着女郎被回憶照亮的麗顏，一種濃濃的愧疚感湧上心頭，“可惜那天，我毀了你的快樂。”
明盼芙的笑容收住了，她的思緒從回憶中抽離，落寞又湧了出來。
她想笑得豁朗一些，卻掩不住郁郁之情，“沒事，可能那種快樂生來就不是屬于我的。既然不屬于我，那得來就要付出代價了。”
小舟破水而去，搖曳在湖光山色中，叢叢山林散落在巍峨的高山四處，從遠處往上看去，複架于仙雲中的棧道驚險又陡峭。
遠山由一個個黑點逐漸放大，最終彙聚成龐然大物屹立在天水之間，小舟上的人衣袂拂動，水路曲折，幾個拐彎便消失在缭繞的煙霧裏。
很快，樓宣王的山莊就要到了。
“夏槐，”女子的聲音飄散在風裏清透如水珠叮咚，“明天我爹可能就會帶你入朝，接見各種官員，有些話我必須要告誡你。”
“嗯，你說。”少年精神一振。
他知道對于斡旋應酬的伎倆，明盼芙有很深的了解。
見他認真的模樣，女郎欣慰地一笑，“你聽好了，你若入了官場，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收斂自己的脾氣。對我爹這樣的人而言，脾氣犟，敢直言的人固然值得欽佩，但這種人畢竟占少數，大多數貴胄王孫最愛聽的，自然是恭維。”
“這個我懂，順耳的話，誰不愛聽。”夏槐道。
“要懂容易，要做就難了。”明盼芙溫柔莞爾，她繼續侃侃而談，“接下來，你要學會的是觀察不同的人，對症下藥。比如我爹，和他這樣的人打交道，最重要的是‘硬’和‘犟’；而對付年耿易這樣的人，你要做的就是‘捧’和‘順’。”
“口蜜腹劍？”夏槐的眼神暗了暗。
“我不是讓你口蜜腹劍，我只是在告訴你，和不同的人打交道，要用不同的方法。”女郎淺笑輕嗔，“我擔心的是你這倔性子，一旦遇到年耿易那樣的人，就很容易吃虧。”
少年低頭輕笑，默認了自己的缺點。
他笑罷便回歸了正題，“不過，據我所知，耽于奉承的人，內心往往非常自卑。”
“沒錯，”明盼芙颔首贊同，“年耿易就是這樣的人。他是貧民出身，初入官場時常被人排擠，後來升了官，發了財，貴胄們才對他趨之若鹜。因此，這個人極愛聽恭維之言，一旦有人忤逆他，他便勃然大怒，濫施私刑。”
“這麽看來……趙丞相與他交好的捷徑應該就是阿谀奉承？”少年長眉一挑。
“嗯，你領悟得很快，”明盼芙不由微笑稱許，随即又是話鋒一轉，“所以呢，接下來，你若要對付趙丞相這樣的人就更麻煩了。貿然頂撞定會将他激怒，而曲意逢迎也會被他看穿，因為他自己就最擅長這套。所以，面對趙相這樣的人，你要若即若離，殷勤但卻不谄媚。”
“嗯……你說的不錯，不過這個度倒是很難把握。”夏槐若有所思道。
“沒錯，”明盼芙流目彎彎，笑意淺淺，“這就要靠你的悟性和直覺了。有種人天生就懂得如何贏得他人的好感，夏槐，你很聰明，只要你克服了這不太好的脾氣，一定可以把握好的。”
說着，小船便靠了岸。
蒼勁的高山赫然兀立在眼前，蓊茸樹林大片大片地覆蓋在山野上，一直蔓延到雲海之中。
明盼芙走下船去，回身向船頭的少年告別，“我說的話，你都要記得了，多少有些用處。”
“我知道。”夏槐點了點頭，向來幽深的眼神裏透出一種溫馴。
女郎容顏舒展，笑靥綻放如花，她伸手溫柔地為他理着被風吹亂的長發，“但願一切都順順利利的。”
“一定可以。”他凝望着女郎娴麗明秀的臉龐，她的手指正輕輕從他的頰旁撫過，帶起一陣溫柔地馨香，夏槐竟是下意識地側頭，吻上了女郎的手心。
明盼芙吃了一驚，她好像燙着了一般抽回了手。
“別這樣，夏槐。”明盼芙的語氣誠懇，“無論如何，你都不要忘了，我是樓宣王的夫人，我們之間只能是友誼，不要超出禮數，行麽？”
“對不起。”似乎習慣了女郎的拒絕，夏槐滿不在乎地微微一笑，“以後不會了。”
他并沒有想要亵渎她的欲念，只是忍不住想靠得離她近些。
明盼芙見他心無抵觸，便釋然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轉身提起長裙，邁着輕快地步伐，順着悠長蜿蜒的山徑向山中走去。
夏槐立在江畔凝望她遠去的身影，他還是像從前那樣，直到她完全消失，才會離開。
明盼芙一路往高處走，行至山腰處，居高臨下，竟見那人依然伫立在水邊，不由回眸瑩瑩一笑。
陽光灑落在她的白裙上，金燦燦的光芒映襯着輕煙薄霧，她的笑轉瞬即逝，卻撥動了江邊人的心弦，待他回過神來時，女子飄飄然的身影已經化作一個白點，回歸到了淡雲中去。
夏槐離開靜軒堂的時候，明盼芙正與母親在花園的小徑中散步。
輕煙彌漫在幽徑四處，樹樹盛開的花朵柔拖一縷芳香，微風拂過，皎皎青竹圍繞的一池春水碎成清影萬千，滿園的落英冷翠，帶起片片璀璨的陽光。
夏槐四處尋找明盼芙，他剛走到秀水假山邊，便遠遠看見兩人逶迤而來。
為首的中年美婦風姿卓越，她身披淡黃暗花雲袖複裙，一頭烏雲長發高挽成涵煙芙蓉髻，飛鳳金步搖随着她婀娜的步履輕輕搖曳。
原來這就是明家夫人。
很明顯，明家三女兒的美貌都來源于這位儀态萬方的母親。
陽光打在豔光照人的美婦身上，夏槐遙望着覺得分外刺眼，不由半眯起眼睛。
明盼芙是一如既往的雪裙蘭帶，淩波步弱，只是今天，她臉上沒有那種常見的溫柔笑容。
明夫人始終擺着高貴冷漠的姿态走在前方，閉口不語；女兒走在她身邊望見她冷漠的表情，欲言又止。
這種帶着遲疑的渴望早已在明盼芙心中留下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夏槐遙望着這對貌合神離的母女，不由蹙起了眉頭。
女郎始終心不在焉，直到走近時才發現了他，于是便找了個借口離開了母親身邊，提着長裙翩翩而來。
“怎麽樣？我爹沒有為難你吧？”見到夏槐，明盼芙又重新露出了笑容。
“沒有。”
女郎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少年不由也跟着微微一笑，“不過……”
“不過什麽？”見他語氣變了，明盼芙立刻擔憂起來。
“不過，明丞相要求我這些日子留在明府，随他入朝。”少年斟酌道。
“哦？”女郎頓時露出了欣喜的表情，“這麽看來，我爹一定是很器重你，他這人可從不輕易提攜後輩。”
說着，明盼芙又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你到底和他說了些什麽？怎麽會這麽快就博得他的歡心？”
“我……”少年斟酌起來，他顯然不想說明其中巨細，只能一撇嘴角，實話道，“其實我并沒有說什麽好話，正相反，我頂撞了你父親。”
明盼芙掩口輕笑起來，“我就知道。”
她一邊說着話一邊領着夏槐向園子外走去。
清風拂來，吹起女子腰間垂落的長帶，飄展的柔紗裙向兩側飛揚，翩翩然宛如蝶舞。
“頂撞他這一點，你倒是做對了。”
陽光灑滿了兩人的衣袂，女郎淡淡笑言。
“頂撞他反而是對的？”少年疑惑。
明盼芙淺笑颔首，緩緩道，“我爹這個人就像是一塊鐵，堅硬又頑固。那些比他軟，比他脆的人，跟他一撞便粉身碎骨，反倒是那些和他一樣硬如鐵的人才能跟他熔合在一起。”
“原來如此。”夏槐若有所思道，“難怪剛正不阿的樓宣王能與之交好。”
“不錯。”女郎含笑輕言，“真沒想到，你這犟脾氣還有用武之地呀。”
夏槐溫馴地點頭，卻是但笑不語。
其實，有一點他并沒有坦白。
明丞相确實喜歡倔強膽大的年輕人，但此次入朝，明丞相交給了他一個任務，那便是接近年耿易，觀察他的動向。
少年凝神思索，如果他能成功接近年耿易，那麽接下去，不需要明丞相的提點授命，他自己就已拟定了計劃。
念轉至此，他望向身邊笑意盈盈的女郎，一種奇異堅定的感情再次翻湧起來——只要能天天見到這百合一般的笑容，讓他怎麽做，他都毫無怨言。
到了傍晚時分，明盼芙便說要回去了，明家人也沒怎麽挽留，只是表面上客客氣氣地敷衍了兩句，女郎連個借口也不用找便收拾行李，準備回程了。
黃昏時分，暮色四合，天邊餘霞成绮。
女郎踏着一地煦豔的晚霞之光，細步而來，夏槐不放心她獨行一路，執意要送她回去，明丞相便也應允了。
他現在正立于馬車邊等候，望見女郎由遠及近地走來。
霞光灑落在她的白裙上，他突然覺得她飄忽得好像會和晚霞一起消失。
夏槐忍不住快步走到她跟前，生怕她下一秒就會随着夕陽消失。
“怎麽了？”明盼芙揚起臉，倩然一笑，“你看上去着急。”
“沒什麽，”少年止步，他的目光定定地落于她身後那遙遠的夕陽，喃喃道，“剛才總覺得你會跟着這太陽消失一樣。”
“孩子氣！”女郎覺得很是好笑，“怎麽會呢？”
她笑着走上了馬車，夏槐随着她坐了進去，寶馬輕快地奔跑起來，很快便被卷入了流水繁華的世界。
一路馳去，鳥語花香，樓閣萬椽，車馬如龍，長街縱橫交錯，招人攬客的錦旆飄揚在風中，色彩明亮的酒旗如同閃爍在白日中的霓虹燈籠。
夕陽的餘晖透過竹簾子一層層照射進來，明盼芙斜倚在車廂一隅，凝望着細碎的光芒，一言不發。
無論她是沉默不語，還是莞爾輕言，總是帶着若有似無的倦容和淡淡的憂愁。
“前些天，你說要回來的時候，看上去很高興，可現在怎麽又那麽快就回山莊了，不多住幾日麽？”夏槐坐在車廂的另一邊，狀似心不在焉地問道。
明盼芙搖了搖頭，紅唇輕彎，“回府前，我是很高興也很期待，可回去之後，發現一切也不過如此，沒什麽值得期待和高興的。”
冷淡的母親，嚴厲的父親，她渴望的柔情永遠只能存放在期待中，走不進現實。
當她與母親走在花園中散步時，她多想像個普通的小女兒一樣親昵地去挽住她母親的胳膊，但她發現在自己做不到。
即使她們是親人，一旦心與心的隔閡過深，那在行為上自然而然也會疏遠。
“你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吧，”夏槐閑漫地勾起竹簾，窗外的霞光照亮了他半邊臉，“期待越高，失望越大，如果不想失望，那就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好。”
“我知道。”明盼芙微微一笑，她的目光與簾外的夕照相接，同樣是包含悵惘，“前些日子，我記得你說，我有時候無能，結果我很生氣，還記得麽？”
“我那是在胡言亂語，你不要往心裏去。”少年聞言，立刻解釋道。
女郎不甚在意地抿唇莞爾，她搖搖頭，卻是悠悠道，“其實你說的沒有錯。人都是這樣，一旦自己的弱點被說中，自尊心就會令他惱羞成怒。瞧，我也不例外。”
明盼芙略帶歉意地望了他一眼，“沒錯，我有時候的确很無能，自從姐姐走後，我娘就再也沒有笑過，我不管怎麽努力都也無法博她一笑。”
“那不是你的錯。”少年轉過頭，一雙幽黑的眼睛停留在她的側臉上，“你母親不會因為你而微笑，因為她并不在乎你。”
聽到這樣的話，明盼芙的臉色頓時蒼白了幾分。
夏槐一怔，繼而緩和了語氣，“對不起，我說話的方式還做不到像你們貴族那樣委婉，尤其是說實話的時候。”
“我知道。”女郎平複了心緒，柔柔淡淡地一笑，“你說下去吧，我聽着。”
“你說過，從小，你母親就把愛都傾注在你那能說會道，美麗超群的姐姐身上。一個人沒有那麽多感情可以分給好幾個人，所以，她對你的感情一直很淡漠，你做得再好，她也不會怎麽動容，因為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本就不高。”
夏槐說得話很不客氣，但卻不無道理。
“所以呢？”明盼芙望着竹簾外投入的金光，輕聲道。
“所以，這并不代表你無能。本來錯就不在你，你非要把跟自己無關的事情往身上攬，成天顧慮那麽多，要知道，那樣會……”他想說‘會短命的’，但是及時剎住了口。
女郎忍不住細聲笑了起來，“會怎麽樣？會活不長，對嗎？”
夏槐咬了咬嘴唇，向後靠在軟墊上閉口不言，明盼芙權當他是默認。
“我知道啦，以後，我會聽你的，看開些。”女郎揚唇微笑，三分柔媚。
少年也忍不住帶上了笑意，他低聲道，“你既然有那麽多苦悶，為什麽不對他們說呢？”
“說了有用麽？”明盼芙靜靜搖頭，“說與不說，事情都得不到解決，有時說了反倒會受到嘲弄，還不如放在心上。”
“可你卻會對我說。”對于女郎的坦白，夏槐的心中既感到迷惑又暗暗感到欣喜。
“那是因為，我知道，你會善待我的心聲，不會輕視它，更不會對它施虐，而且，能遇到一個願意聆聽，也讓我願意傾訴的人也是一種緣分呢。”女郎将頭靠在窗邊，笑靥如淡煙輕柔。
沒過多久，車便停在了一江綠水邊。
綠茵岸堤，垂柳舞動，煙波浩渺的的江面深處，山沉水靈，意境空幽遼遠。
坐上一葉扁舟，江風撲面而來，船夫搖船高歌，四處輕霧缭繞，好似身在仙夢之中。
少年立在船頭，衣襟帶風，群山之後，落日西墜，霞光殘豔。
耳畔隐約傳來溫柔的衣袂飄動之音，淡淡的花香袅袅襲來，明盼芙站在夏槐身後，也是遠遠眺望着天外一點殘紅。
“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少年忽然開口問道。
“什麽事？”
“那天，你為什麽會化身舞女？”說起那天的事情，夏槐總有幾分不自在。
提起那個話題，淡淡的低落之色便攀上了女郎的眉宇，可她依然溫柔，只是輕問道，“你為什麽一定要知道那件事？”
“因為……”此刻，少年猶豫着細細思索起來，半晌，他才道，“因為我很疑惑。”
“疑惑什麽？”
“那天在巷子裏，我第一次聽到你的聲音。”少年遲疑地坦白道，“那時你的聲音和後來再見到你時并不一樣。”
“不一樣？哪裏不一樣？”明盼芙迷惑不解。
“如果不看你的表情，只聽你的聲音，你的聲音裏總是帶着很低落的情緒，哪怕你在笑的時候也不例外。可那天在巷子，你在我身後說了第一句話，那句話卻沒有給我這樣的感覺。”
少年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她聲音深處那種隐秘的，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落寞情愫。
這份低落好像奠定了所有感情的基礎，無論悲喜，都建立在它之上。
可是，那天在灑滿煦光的深巷裏，她穿着霓裳舞裙，從他身後飄然而來的時候，聲音中明明是透着純粹的明媚和輕快的。
“是嗎？”女郎意外地擡起眼睛，“你說的這些，我自己也沒有發現，或許真的是那樣吧。”
明盼芙深深吐出一口氣，娓娓道來，“那次宴會，樓宣王未去，而我一直很想去海邊看看，王爺便鼓勵我便服出行。這件事本來沒有人知道，但不知怎麽的就傳到了年應天的耳朵裏。那天，舞隊裏有個領舞的姑娘生重病，我便去頂替了她，本想圖個好玩兒，反正帶上面紗也沒人認得出我。”
話到此處，女子的神色竟也染上了幾分神往和愉悅，她遠望着浩浩江面，笑容明豔了幾分，“那天我的确很高興，面朝大海，揚裙起舞，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那麽自在快樂過，可惜……”
夏槐望着女郎被回憶照亮的麗顏，一種濃濃的愧疚感湧上心頭，“可惜那天，我毀了你的快樂。”
明盼芙的笑容收住了，她的思緒從回憶中抽離，落寞又湧了出來。
她想笑得豁朗一些，卻掩不住郁郁之情，“沒事，可能那種快樂生來就不是屬于我的。既然不屬于我，那得來就要付出代價了。”
小舟破水而去，搖曳在湖光山色中，叢叢山林散落在巍峨的高山四處，從遠處往上看去，複架于仙雲中的棧道驚險又陡峭。
遠山由一個個黑點逐漸放大，最終彙聚成龐然大物屹立在天水之間，小舟上的人衣袂拂動，水路曲折，幾個拐彎便消失在缭繞的煙霧裏。
很快，樓宣王的山莊就要到了。
“夏槐，”女子的聲音飄散在風裏清透如水珠叮咚，“明天我爹可能就會帶你入朝，接見各種官員，有些話我必須要告誡你。”
“嗯，你說。”少年精神一振。
他知道對于斡旋應酬的伎倆，明盼芙有很深的了解。
見他認真的模樣，女郎欣慰地一笑，“你聽好了，你若入了官場，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收斂自己的脾氣。對我爹這樣的人而言，脾氣犟，敢直言的人固然值得欽佩，但這種人畢竟占少數，大多數貴胄王孫最愛聽的，自然是恭維。”
“這個我懂，順耳的話，誰不愛聽。”夏槐道。
“要懂容易，要做就難了。”明盼芙溫柔莞爾，她繼續侃侃而談，“接下來，你要學會的是觀察不同的人，對症下藥。比如我爹，和他這樣的人打交道，最重要的是‘硬’和‘犟’；而對付年耿易這樣的人，你要做的就是‘捧’和‘順’。”
“口蜜腹劍？”夏槐的眼神暗了暗。
“我不是讓你口蜜腹劍，我只是在告訴你，和不同的人打交道，要用不同的方法。”女郎淺笑輕嗔，“我擔心的是你這倔性子，一旦遇到年耿易那樣的人，就很容易吃虧。”
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