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嫁 - 第 13 章 ☆、章

臘月初八,李家冬祭,內由當家主事之人祭祀先祖,對外開設粥長,分派臘八粥赈濟四方。忙到當日午時之後儀典結束,外頭粥長分發已畢,随行衆人陸續歸來。

李仲站在回來的必經之路上,一門心思等着餘兆。不消一刻見她勒馬而下,将馬交給小厮,迎面疾行,沒走兩步,面色陡然一變。

你不必逃,今天調頭而去,明日我還在這裏。李仲沖着她倉皇而去的背影道,說到做到,盡管一試。

餘兆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連多日,他照例在等。這樣一天天的,萬一被人看見委實不像話,餘兆不得不止步,直視他道:“二爺有何吩咐,不妨直言。”

“我要直言,也得你停下來啊。”

餘兆從頭到腳冷冰冰的,不似方才伶俐,垂目不看他。

李仲緩緩道:“我沒同意。”

“同不同意,與我何幹。”

“反正告訴你了。”他松了口氣,輕快地道:“想找你談談,不是在外頭,就是躲着我。趁還在楚州,把該說的都說了。”

難道将來不在楚州?她想問一聲,自覺臉還繃着,不便流露不該流露的情緒:“二爺的婚姻大事,不是該和家人至親商量嗎?倘若把我攔下就為說這些,那告辭了。”

李仲見她要走,心裏着急,一急不知揀哪一句先說。她這幅樣子在意料之中,既然厚着臉皮找人家,定要一舉消除誤會,他只恨自己口拙。但凡一個人想解釋,另一個人情緒激動,才好趁勢賭咒發誓。靜如止水,叫人怎麽開場?

“那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沒有同意。”

“真的不用和我說這些。”

我承認是有一點動心,他們都叫我睜眼瞎,其實哪有男人瞎呢。這些天閉門謝客,有一天突然清醒,自己并沒有和她共度一生的願望,之所以不由自主地看她,是因為她美貌,這美貌不足以令人改變初衷。這番話颠來倒去,在心裏不停翻滾,一個字也沒蹦出來。

“和你在一起時,我從未想過她。”他放棄了解釋,無奈地道:“和她在一起,我總想起你。”

“請你不要拿我們比較。喜歡就認真喜歡,不喜歡就不要招惹,喜歡人不是挑東西,不該比來比去。”

冤枉啊大人!

沒有邀功炫耀的意思,這比較發自內心,只可意會。好在她似乎不再氣惱。其實說氣惱,人家哪有一絲一毫,甚至委屈,休想在她臉上看到。

他想起幼時父親給了一對鹦哥,一只純白,一只五彩。兩只各有各的美,都令人愛不釋手。當被告之大哥和他一人一只,必須二選其一,當時的割舍和掙紮記憶猶新。

可是不對,餘荟可以是鹦鹉,而餘兆是鷹。鷹有利爪,有銳目,有鐵翼,無法時時賞玩,一不小心就被傷着。養着鹦哥,心中惦記鷹。若與鷹同處,心中哪還挂念其他?鳥兒毛色再美,随處可見。對于唾手可得之物,取決于願與不願,只在于伸不伸手。

他不敢再打比方,今天這傷注定要受,還是自己找上門的:“明日我讓她回嫂嫂那裏。”

“她授命而來,假如這麽回去,別人反而胡亂猜測,讓她以後怎麽做人?”

“那也不能一直這麽待着。”

“這事兒算過去,以後不必提了。”她笑了笑:“你不是說,沒有別的心思嗎?”

他鄭重地點頭。

“不能當作沒發生,還不能翻過去麽。”

那也得是一頓疾風暴雨之後,萬萬沒有想到,這麽容易就翻篇了。這事兒擱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不剝一層皮休想蒙混過關,她居然二話不說,攜着男人的手一同闖出困局。他覺得自己一輩子都讀不懂她這部書了,別說一部,一頁都翻不過去。

“無論如何,我對不起你。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

她微微一笑,依舊帶些克制後的俏皮:“對不起我什麽,謝我什麽,我是你的什麽人?哪有生氣的資格呀。”

這無疑是最大阻礙,踢不開,繞不過去。他揚着臉,不看她的眼睛,像在同什麽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較勁:“我會想辦法解決。”

她聳了聳肩,沒往心裏去。

命運這東西,寧可信其有。陰差陽錯地來到這裏,成為名義上的寡婦,都是順着自己心意,覺得必須這麽做,便毫不猶豫地做。沒人勉強,談何後悔。至于不受控制地與李仲走到今天這一步,雖然始料未及,卻是順從內心。不管他怎麽打算,自己這邊是無所求的。

餘荟曾含沙射影地質問,既然不能有個結果,為何不放一條生路。她倒想問,既然如此操心對方命運前程,為何不索性當他的媽?

一個人長到二十餘歲,模樣性情已成定局。吃什麽樣的飯,走什麽樣的路,是自己以外的人可以指手畫腳的嗎?有些人自以為的愛,無能且矯情。放手是軟弱無能,所謂的成全是虛僞矯情。

她才不想演戲給自己看,再把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

臘八節後,過年之前,李仲有足足一個月在外頭。自他走後,該消停的都消停了。餘兆度過了幾乎寂靜的二十天,只等辭舊迎新。

快到大年三十的時候抓了個奸細,大家推測十有八九是天殘門所派,一審果然如此。這在李園中不是罕事,餘兆并未放在心上。今年冬天來的甚早,荷塘已經冰封,屋檐挂下的冰柱比往年粗壯。她家鄉沒有這麽冷,一時大意,大風天裏忘了添衣,鼻塞頭疼不已,唯有閉門不出。

躺了兩日不見起色,吃完藥迷糊睡去,醒時對面不是小果。

“喬老三,你有什麽事。”

“請總管移步北堂,有些情況,須得跟您核實一下。”

她點頭道:“你先出去。”

“總管還是現在跟我們走吧,這是大當家的命令。”

“那也得讓我起來,穿上衣服。”

“北堂是什麽地方,總管應該清楚,遲了你我都不好交待。”

她看着喬老三和他身後的人,這哪是請,分明是押送。他們無視男女有別,不顧臉面地闖進來,就是存心看她出醜。

出了什麽事暫且不知,但非善茬。喬老三是左長老心腹,左長老是長老派核心,與年輕一派面和心不合。時至今日,長老派式微,內外勢力皆把持在李家兄弟手中,話雖如此,憑借昔日在江湖上的聲望,尚可占據一席之地,以及後代與李氏族人的聯姻,山路十八彎的關系一時扯不清。

究竟何時何地得罪了人家,她自認行事謹慎,盡量避免樹敵,可誰知道,也許什麽都沒做,存在本身就是錯。

北堂地處李園最北,樹木陰森,積雪遍地。郝忠義眼尖,遠遠地見總管首當其沖,喬老三押後,招呼兄弟三五成群地迎上去。

這些人年紀輕輕,一個弄不好,反而容易被對方利用。餘兆掃視手下們,微微颔首:“沒事,就是問一問話。天氣寒冷,大家請回。”

“總管,那奸細是我抓的,不該問你。咱們一同進去。”

她此時方知事出何因,看來之前就有風聲,只是自己病着,變成最後一個知道的。小果見有不速之客,趕忙去搬救兵,所以這些人比自己先到一步。

“喬三哥,方才你說,是奉大當家之命?”她轉而問道。

“千真萬确。”喬老三道:“我縱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假借先生之名。”

衆人面面相觑,總管是先生的人,于情于理都沒危險。她是怕他們不放心,故意讓喬老三在大庭廣衆之下重申。耽擱下去只會給她惹麻煩,便都散了去。

喬老三客氣地請她進門:“還是總管得人心,可謂一呼百應。”

話裏有話,她強壓怒火,不予理睬。

寒冬臘月,喬老三專門用來問訓的屋子裏沒有火盆,只有一張四方桌子,幾把椅子,一副燈架和一只蒙塵的燈籠。屋子不大,裝了這些東西,僅供三四人站立。

“開門見山。”他笑了笑道:“冒昧問一句,前任林總管,也就是您的亡夫,你們哪年訂下婚約?”

“這是我的私事,沒有必要公布于衆。”她攏了攏衣袖,不讓寒氣鑽入:“再說這和奸細有什麽關系。”

“倘若毫無關系,北堂怎會如此大動幹戈,說實話,我們也不想觸這個黴頭,大過年的,還想和家人吃頓團圓飯呢。”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有問必答,就走不出這個地方,過不了這個年啦?”

“剛抓的奸細已經審過,口供在此。”喬老三示意手下拿來厚厚一疊紙張,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

餘兆接過來看了半天,哭笑不得地扔回去:“我要是奸細,也把賬算到死人頭上。”

“這是前半段,後頭半節是關于您的,不再仔細看看?”

“無稽之談,有證據嗎?”

喬老三依然客客氣氣,等待手下将東西傳來。

一封信,封得嚴嚴實實,像是沒有來得及寄出。他指着從側面劃開的口子:“這是從林總管的遺物中發現的,裝遺物的箱子放在您卧房床下。”

她實在想不起有沒有這樣一封信,遺物自從大略規整一次就封箱了,誰願睹物思人觸景生情?除了自己,大概沒人願意保留這些私物,不在眼皮底下擱着不放心,又不願時常瞧見,床底是最好的去處。事到如今,索性咬死不認。

“此乃林總管親筆,已證實絕無虛假。”喬老三忽然換了強調,溫言道:“都說我們北堂幹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陰暗勾當,這話屬實。其實早在上任之前,我們就去慶州查過,你身家清白底子幹淨,與天殘門素無瓜葛。依我看林總管出賣消息已經坐實,至于其他人是否受人挾制,還可以坦誠地聊聊,誤入歧途不要緊……”

“林觀就是死于天殘門之手,怎麽可能是叛徒,怎麽可能出賣李家!”

“這個麽,說不定黑吃黑呢。”

話音未落,餘兆擡腿就是一腳,喬老三只覺眼前一花,猝不及防,連人帶桌掀了出去,整個兒撞在後牆上。

手下幾乎沒反應過來,待去攙扶,他已滿嘴鮮血,捂着胸口喘息:“哎呦斷了……”

桌子已經散架,肋骨自然好不了。

餘兆呆呆地望着滿地狼藉,渾身是力又渾身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