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飄搖的景山東果園,唯有侍衛穿着冰冷铠甲守衛。患病的弘皙毫無氣色,躺在**上,嚴嚴實實地把稍有的被褥蓋上自己的身體。
整個屋子因為沒有炭火,冷得刺骨。削去了宗籍和爵位,還不得自由,弘皙的處境簡直連平民百姓都不如。重蹈當年允礽的悲劇後塵,弘皙心裏更加真切能體會到那時候鹹安宮一衆嫁人的心情。
可是現在的他,所住的地方卻連當年的鹹安宮都比不上。從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皇長孫,淪落為今日的階下囚,短短一兩年內,弘皙竟像是蒼老了二三十歲,猶如古稀之年。
“哥哥?”璟珂輕聲呼喚着迷糊睡過去的弘皙,不禁冷得打了個寒顫。
流風把帶來的爐子和銀絲碳都給點了,過了好一會兒,屋子才開始暖和了許多。璟珂将自己的月例撥了一部分給弘皙送來,好讓他病情不再加重。
弘皙苦笑着,氣若游絲道:“真沒想到,時至今日,來看我的還是只你一人。”
“別說那些,哥,我給你帶了些棉被和棉衣,這些炭火你先用着,不夠我再送來。”璟珂說着,拍了拍手掌,讓人把東西一一擡進來。她也絕非想得到弘歷待他竟如此苛刻,連冬天亟需的炭火也不供給。
弘皙看着進進出出的人,屋子裏的東西越堆越多,心裏一股暖流湧起,竟如此感動。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也沒了往日的驕傲和自尊,熱淚盈眶,瘦骨嶙峋的手顫顫巍巍伸出被子,握住璟珂纖細白嫩的玉手,“璟珂,我過去對不住你。只有你會不計前嫌在這時候來看我……”
“我們是兄妹。”璟珂微微一笑,反手拍拍弘皙的手背,,幫他把手收回被窩裏暖着,又将流風剛灌了熱水的湯婆子塞進被窩裏給他暖腳。
“兄妹……咳,咳……”
弘皙難受地咳着,璟珂忙給他拍了拍胸口,将帕子擰了熱水,給他擦了擦臉,“客氣的話就別說了。我答應過阿瑪,要好好顧着你。”
“原來……”弘皙恍然大悟,苦笑着搖搖頭,“原來是阿瑪囑托你,呵呵。你三番兩次幫襯我,我還覺得奇怪。倒是難為你了……”
璟珂搖搖頭,說道:“其他兄弟姐妹不來看你畢竟是有他們的難處,你也別往心上去。”
“你以為我還看不開麽,呵呵。”弘皙輕笑着,想要問問愉嫔的情況,欲言又止,不知該從何問起,壓在心裏,十分介懷。
璟珂看他吞吞吐吐的模樣,料想到幾分,便似是漫不經心道:“眼下宮裏怡嫔有了身孕,不過皇上最喜歡的還是愉嫔的五阿哥,那孩子生得可愛,惹人疼。愉嫔也是好福氣了。”
“那就好,那就好。”
萬般滋味只有埋在心裏邊自己慢慢體味,弘皙的強顏歡笑,是對昔日自己所做的一切承受代價。愉嫔過得好,他也就好了。
璟珂并不想把弘歷實際上冷落愉嫔的事情告訴弘皙讓他擔憂,附和笑道:“你不必擔心,我會顧着她們母子。”
“若得空,幫我給娜日格上柱香,這一世,我虧欠她太多……”盡管心裏擔心着愉嫔,弘皙也不敢忘記嫡福晉烏梁海濟爾默氏多年來的情分。
不用弘皙說,璟珂也會去辦。寒暄的話也說過了,璟珂便要步入正題,她想了想該如何開口,才說:“哥,我問你件事。你可如實答我?”
“說罷。”
“當年,端慧皇太子的死,可與你有關?”璟珂惴惴不安地看着弘皙。
弘皙微微一揚嘴角,笑道:“弘歷後宮的那堆破事我沒興趣摻和。那短命太子怎麽死我也不清楚,你問我做什麽?”
璟珂便把那日娴妃告訴她的事情簡要挑了出來告訴弘皙。
弘皙微愣,似是在想着什麽,繼而道:“罷了吧,你莫要去摻和,何苦自讨沒趣?”
“你這愛管閑事的毛病二十多年了還是不改,有你好受的。”沒等她回答,弘皙又指責了她一句。此時此刻,他說的是肺腑之言,不願看到璟珂越陷越深掉入皇家的鬥争漩渦之中。“你既已嫁去科爾沁,何苦再理愛新覺羅家的事情?所謂剪不斷理還亂,對你有何好處?端慧皇太子是病死的也好,是被害死的也罷,都與你無關。”
弘皙說的不是沒有道理,璟珂覺得自己确實是多管閑事了。富察溪菡有什麽秘密,與她何幹?畢竟不是妨礙到她。
有一段時間,她不聽觀音保的勸,在權勢的沼澤裏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往弘歷身邊送女人,幫弘歷建立江南密探據點,都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為科爾沁的未來綢缪。可是,反過來,除了煩心,她又得到什麽?
“我的話你聽聽就算了,我知道你向來是不聽勸的。”弘皙自嘲地笑着,“你的性子跟四叔确實很像,真讓人懷疑你是他親生女兒。”
“哥哥,你說的我會認真想想的。”璟珂輕輕舒了一口氣,又笑着轉頭道,“我忘了告訴你個好消息,過不久上元節時候是嘉兒出嫁的日子。”
“嘉兒?”弘皙轉了轉眼珠子,腦子裏想起似乎有這麽個侄女的存在,樣貌很是模糊,又有些疑惑,“她好像是你小女兒?那另一個……”
璟珂微微一笑,解釋道:“長臻許了人,弘曣家的永玮,過兩年也要嫁了。”
“呵呵,你倒是挺會考慮的。”弘皙輕咳了兩聲,感嘆道,“娶滿珠習禮家族後代,前途無限。了。哪家小子那麽好福氣,能娶了長嘉?”
“是正白旗汪家的兒子,皇太後遠房堂侄女的兒子。”
弘皙突然一愣,臉色微笑有些僵硬,沉吟道:“你怎和那老妖婆有往來了?”
他叫太後‘老妖婆’,這點倒是和璟珂不謀而合。“當年婉拒了長臻和永璜的婚事,太後一直耿耿于懷。這一次答應和汪家聯姻,也是再三考慮的。”璟珂忍住笑解釋着,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訴了弘皙。
弘皙聽了之後,便只能道:“你思慮周全,也是好了。嫁了滿軍旗的人,以後若是生了女兒,最後也得回到紫禁城。”
“兒孫自有兒孫福,以後的事情我也管不着了。”
璟珂倒是看得很開,和弘皙頭一回這麽面對面交心談話,真是令人感慨無限!二十多年來,兩人總是因各種誤解而幾次劍拔弩張,待物是人非,活到中年,看淡一切,方曉得過去都是鏡花水月一場空。争來争去,又有什麽意思?
弘皙如今看懂了這道理,可是璟珂還看不懂。他是真心以兄長的身份為璟珂擔憂,害怕總有一日她會引火上身。
“當年我只叫海楹使些手段,讓那些女人相互暗鬥,海楹可以坐取漁翁之利。但是我們絕沒有親自動手害那些孩子。”弘歷誠懇地說着,讓璟珂不得不相信他們确實沒有手染鮮血。
盡管如此,他們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一個過着行屍走肉的華麗生活,一個度日如年難捱歲月蹉跎。
“璟珂,我恐怕很快就要去見阿瑪了。到時候你告訴海楹,是我辜負了她,讓她忘了我,好好過自己的生活。”話已至此,弘皙啜泣着,雙唇顫抖,心痛不已。
受他觸動,璟珂也難免哀傷,寬慰道:“你別想那些無謂的,好好養着身體,日後若有機會,我再求皇上赦免你。”
“不必了。”弘皙絕望地搖搖頭,盡是無奈與悔恨,“阿瑪終其一生,都沒有等到皇爺爺的赦免。你想弘歷怎會赦免我?恐怕他更忌諱我的身份會阻了他的皇帝寶座。”
弘皙看穿了一切,自己皇長孫的身份注定一輩子受雍正、弘歷乃至後來的皇帝忌諱。誰願意留着一個像定時炸彈的名正言順繼承人在世上?
弘歷只是削了他的宗籍和爵位,還是因為有康熙的密旨,否則,今日的弘皙早就化成一抔黃土。
“哥哥,永琛他們……”
璟珂正要問弘皙對他的兒子們有何要交代,弘皙一聽璟珂提起他們,立馬打斷她,異常堅決道:“你告訴他們遠離紫禁城,走得越遠越好!千萬不要踏足官場!如果有人不聽勸,你替我教訓他們!”
弘皙護犢之情璟珂可以理解,他已經步廢太子允礽的後塵,千萬不可讓自己的兒子重複瑪父、阿瑪的悲劇。若是周而複始,允礽一族就永無寧日。
待了一個時辰,外頭的守衛開始催促璟珂要離開了,璟珂見弘皙已無恙,便起身告辭回公主府。
弘皙苦笑着看着璟珂離去,呢喃着:“傻丫頭,你若生做男兒,哪有我做夢的機會啊……”
“主子,還要再送銀絲碳過來嗎?”
路上,流風問了璟珂一見。這銀絲碳是每月內務府按量撥過來的,璟珂取了大半勻給弘皙,公主府只能用平日的積蓄購買額外的用炭。
“照常給。我和額驸的積蓄夠養活府裏的人。”璟珂靠在馬車壁上,微微凝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