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天涼下來,紫禁城又到了添秋衣的時候。弘時的忌日剛過完沒多久,便是萬壽節。普天同慶君王生辰,張燈結彩。皇宮那頭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大家都不敢怠慢。
因着帝後崇尚節儉,所以既要辦得體面周到,又要節源開流。己亥朔,廣西宜山縣蠻匪平;庚戌,班第奏剿平鹽井口苗匪各寨。龍心大悅,于滿城煙花燦爛中禦花園設宴,邀在京滿蒙貴族一同歡度。
在璟珂的暗示下,長臻拉上妹妹,一人舉着個小酒杯,走出席位,慢慢踏上玉墀,笑盈盈地敬弘歷:“小女博爾濟吉特氏祝大清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皇上舅舅萬壽無疆!”
“好!好!”弘歷遂倒滿了自己的酒杯,正要與她們對飲,遲疑會,笑問道:“你們能喝酒?”
長臻與妹妹對視之後,回頭看着弘歷,笑道:“滿蒙女子哪個不是馬背上長大,區區清酒不足挂齒!”
“好!哈哈哈——”弘歷仔細觀察長臻的落落大方,回答問題得體識儀,不緊不慢,甚是喜歡,于是與她們對飲而盡。
慧貴妃在一旁不禁贊嘆道:“好一對姐妹花,真讓人喜歡。”
“和碩淑慎長公主,教女有方,賞!”
弘歷一個高興,賞賜就源源不斷。璟珂趕忙提裙出來拜謝聖恩,笑道:“多謝皇上賞賜!”
“這丫頭還沒許人家吧?”弘歷笑眯眯地瞧着已漸漸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長臻。
此時,阿哥席上的大阿哥永璜心裏抖了一下,他顫顫地注意着皇阿瑪的表情,連呼吸都放輕了些。
嘉嫔此前和璟珂聯盟,自然是明白幾分的,只見她巧笑嫣然,将手中抱着的四阿哥永珹交給乳母,方才說道:“皇上,這臻格格是蒙古人,按理是不必參加八旗選秀的。”
嘉嫔這一言,讓上座的皇太後差點沒嗆到,璟珂注意到皇太後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直直盯着嘉嫔看。估計這會兒心裏正在納悶嘉嫔是不是吃錯藥了,竟倒戈相向。
“不錯,不錯。”弘歷點點頭,似是有意還無般,實則心中了如指掌。
璟珂接過嘉嫔話茬,含笑道:“所以,我鬥膽私下已為小女擇好了一家夫婿。”
弘歷笑而不語點點頭,并沒有追問是哪一家。今天當着所有人的面來這麽一次對話,也算是絕了他們的話痨子,別再拿長臻和永璜說事。
璟珂領着兩個女兒歸席,才聽溪菡笑盈盈說了句:“皇上,這姐姐許了人家,還有妹妹呢?”
皇後的一句提醒,雖然語氣很輕,卻都落入在座所有人的耳朵裏。璟珂也不例外,她擡眼望去,見皇後仍是一臉笑意地端坐在那兒,雍容華貴。璟珂心裏直罵着皇後是不是故意要找茬。
“嘉格格還不足十歲,現在談論婚假豈不是太早了些?”純妃見璟珂雙目已含有愠怒之意,像是要将皇後生吞活剝般,忙打着圓場。
“太宗時孝端文皇後所出的固倫溫莊公主、固倫靖端公主皆十歲許婚,孝莊文皇後所出固倫雍穆公主更是在四歲便指婚,聖祖固倫恪靖公主、固倫溫憲公主,皆是在垂髫之年即被許了婚的。何來早也?”皇後不緊不慢地引前人先例,意在告訴弘歷長嘉現在就可以指婚。
璟珂從沒料到皇後會給她擺這麽一道,一時間還未想到對策,便聽到外戚席上,傅恒舉着酒杯笑道:“皇上,娘娘,恕臣失禮多嘴,博爾濟吉特氏是蒙古親貴,與大清淵源深遠,且嘉格格又是和碩長公主之女,身份不比普通宗女,還需三思!”說罷,傅恒舉着酒杯,做出敬酒手勢,對璟珂點了點頭。
璟珂心裏舒了一口氣,一直沉默居于高座的皇太後終于展露笑顏,開口說道:“傅恒這孩子說的對。皇後,你喝多了。”
“是,臣妾失禮。”皇後悻悻地賠笑着,暗暗瞪了傅恒一眼。
皇太後掃視了一眼衆妃嫔及王親貴族,威嚴一笑道:“今天是萬壽節,大家權當是家宴,不必拘禮。”
說罷,皇太後又瞥向一旁靜靜坐着的海貴人,關切詢問道:“海貴人的胎看起來偏小了些,近來身子可好?回頭讓太醫多開幾副方子調理,你這有了身子反倒瘦下去,可了不得!”
“多謝太後關心!”海貴人腹部微隆,還是在鷗兒的攙扶下小心起身回話,“臣妾這幾日夜不能寐,吃不下飯,過一陣子興許就好了。”
皇太後頗有些不悅,回頭對弘歷道:“皇帝,這就你的不對了。國事重要,可海貴人有孕,你也該多陪着。”
“是,皇額娘教訓的是,兒子記住了。”弘歷虛心接受着皇太後的批評,不敢頂嘴。他一登基就樹立百善孝為先的形象,大場合下,必是不敢頂撞太後。
個中緣由也只有弘歷和海貴人兩人才清楚。自海貴人有孕,日常賞賜不斷,可是弘歷卻再無踏足延禧宮一步。
連着延禧宮主位娴妃,也是很長時間沒見過弘歷。說着璟珂瞧了眼不起眼的娴妃,她靜默坐在純妃身邊,也不說話,只聽着身邊的一動一靜。
皇太後又嘆氣一聲道:“皇帝登基五年有餘,身邊的子嗣卻只有三個阿哥,一個公主,這像什麽話?慧貴妃,娴妃,你們是皇帝身邊的老人了,也該争氣點。”
皇太後的嫌惡語氣盡顯,慧貴妃和娴妃只能起身聽皇太後訓話,諾諾應着,不得反駁。
“選秀的事情就不必鋪張了,從一些親貴大臣家眷裏挑一兩個得力的進宮伺候。”皇太後說着,掃了一眼下面烏壓壓的群臣席,問身後的福如嬷嬷,“納蘭永壽何在?”
福如嬷嬷會意,便讓身邊的小太監層層通傳,不一會兒,納蘭永壽攜福晉關氏及三個女兒上前觐見,璟珂一臉愕然看着太後,皇太後笑吟吟地讓他們先起身。
“永壽,你家閨女多大了?”皇太後淡淡地問了一句,看似漫不經心,讓人把納蘭岫玉帶上前來瞧了仔細。
納蘭永壽膽戰心驚地瞥了一眼璟珂,璟珂卻面無表情,他不知太後和璟珂都打什麽主意,只好答道:“回太後娘娘,小女岫玉剛滿十二。”
“十二?嗯,是個不錯的年紀。”皇太後打量完納蘭岫玉,便讓福如嬷嬷帶她回家人身邊,又說,“開春後就送你女兒入宮吧。皇帝,你以為呢?”說完,皇太後轉頭笑眯眯看着弘歷。
弘歷方才見着納蘭岫玉眉目之間有幾分納蘭岫寧的氣韻,此刻太後開口,自是點點頭:“皇額娘思慮周全,兒子定當允許。納蘭氏聽封,茲仰承皇太後慈谕,冊封爾為舒貴人。”
“謝皇太後,謝皇上!”納蘭永壽一家伏地磕頭謝恩。
在萬壽節上被封為帝妃準予侍奉君側,何等殊榮!一衆妃嫔,個中思緒酸楚唯有往肚裏咽。
萬壽節一結束,璟珂并沒有立刻就回去,而是讓流風先帶兩個女兒回去,她則留下來等。她知道一定會有人要找她的。
沒多久,福如嬷嬷帶人前來禦花園找她,福了禮之後,才笑道:“長公主,太後娘娘請您慈寧宮一敘。”
不出所料,人群散去,皇太後才着她進慈寧宮說話。經過一晚上的折騰,皇太後并未顯疲倦,卸去笨重的後冠朝服,換上家常衣裳。
“公主是個聰明人,知道哀家會叫你來。”皇太後微微颔首笑着,對璟珂的心思也算是肯定,她畢竟是孝敬皇後撫養的,多少學到孝敬皇後的手段。
璟珂也不拐彎抹角,請了安之後,輕輕說道:“太後娘娘要說的可是舒貴人進宮一事?”
“哀家給你這個恩典,你也該給哀家一個回禮。”皇太後淡淡笑着,手裏撚着一串玉佛珠,不快不慢。
璟珂微微一愣,當即明白了皇太後所言何意,便道:“不知皇太後有何吩咐?”
“當年先帝逼哀家立下重誓,勢必保烏拉那拉氏一族尊榮。哀家無以為抗,不過娴妃資質平平,難成氣候!”皇太後冷冷一笑,嘲諷地将手中的玉佛珠揉成一團,重新從明黃流蘇開始撚着。
璟珂微微皺眉,先帝什麽時候逼過她了?難道,這就是當年她突然間改口讓瑾瑜入侍寶親王府的原因?雍正真是良苦用心!
“兒臣不明白太後的意思。”璟珂讪讪笑着,裝作一知半解。
皇太後方才不過是稍加感慨發了兩句牢騷,嘴角微揚,道:“公主,你想要的,哀家可以給你。哀家想要的,你也該給哀家才是。”
“請太後明示。”璟珂隐隐覺得有些不祥的預感。
只聽皇太後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既不願讓女兒嫁給永璜,那就讓你女兒嫁給皇帝!”
“太後!”璟珂大驚,“撲通”一聲跪地,“您說的是什麽話,嘉兒才六歲。何況……何況皇上是她舅舅啊!”
皇太後卻不以為然,饒有趣味笑道:“你我皆清楚,你并非先帝親女,你女兒也不是皇帝親外甥女。先帝一朝後宮都被漢軍旗女人霸占,蒙古非親即疏。哀家決不能讓蒙古威脅皇帝,唯一的辦法就是學老祖宗滿蒙聯姻!”
“即便是太後娘娘有意滿蒙聯姻,大可以遣使往蒙古求親,蒙古各部自會挑選優秀女子送達京城,何須兒臣的女兒?”被戳中軟肋,璟珂隐隐有些發冷,渾身冷汗盡出,“皇上為天下之表率,重人倫綱常,若是讓兒臣女兒進宮為妃,簡直是贻笑大方!”
半晌,兩人靜靜對峙着,皇太後突然間大笑起來,讓福如嬷嬷把璟珂扶起來,收住笑容,換上犀利的眼神,冷冷道:“今天哀家是給公主一個忠告,別再自作聰明!你當年送無權無勢的純妃給皇帝,哀家忍了。有些事情不是哀家不知道,是哀家不想問。孝敬皇後生前沒有教過公主洞若觀火嗎?公主好自為之!”
皇太後毫不留情面,狠狠摔下一句話,自顧回寝殿,留下跌坐在椅子上的璟珂,涔涔汗水滴在扶手上,臉色蒼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