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小語,把眼睛閉起來,我們要一起許願了。”
“孩子們,三、二、一,吹蠟燭咯!”
孤兒院很多小朋友都沒有明确的身份信息,加上經濟條件不允許,所以李媽媽會在每個月裏挑出一天給一些孩子辦集體生日宴。說是生日宴,其實也只有一個甜膩的奶油蛋糕,一人分一小塊,兩口就沒了。
“李媽媽,我想要這個帶小珍珠的蛋糕。”
“我能不能和琪琪分一朵小花?”
“好香好甜,好好吃!”
李媽媽溫柔地照顧好每一位小朋友,轉頭卻發現一個站在場邊的小孩一言不發地盯着地板。
“小祁,怎麽一個人在這裏?許願了嗎?今天你也是小壽星哦!”
祁昉今年五歲,身上穿着孤兒院某個姐姐從前的衣服,因為實在瘦削,個子又小,改小的短袖肩線松垮地垂着。
他面色蒼白,眼底沒什麽波瀾。
李媽媽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他們都許過願了哦,小祁有沒有想要做的事情呢?今天的所有願望都會成真。”
祁昉偏過頭,躲開她的觸碰,仍舊沉默。
“李媽媽!小月說明天要回來看我們,是真的嗎!”
李媽媽被一個自然卷的小姑娘撲了個滿懷,穩穩接住後點頭:“當然啦。”
“小月之前過生日的時候許願可以見到爸爸媽媽,然後就真的見到了!”小姑娘搖頭晃腦,“我悄悄告訴你,我剛剛也許了這個願望!”
“太好了,希望我們甜甜寶貝也可以願望成真。”
“小祁弟弟是不是願望太多了挑不過來啊?”甜甜抱着李媽媽的脖頸蹭了蹭,一副機靈鬼的模樣,“那就和我許一樣的心願吧,這樣李媽媽一定很高興!”
李媽媽笑眯眯地應和:“是呀,寶貝們如果有愛自己的爸爸媽媽,李媽媽會非常高興的。”
近幾年電視臺時不時來采訪,托他們的福,越來越多的好心人開始注意到平城的一角有個條件窘迫的孤兒院,捐贈和領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
祁昉淡淡地看了一眼,将視線移到了遠處。
騙子,他上個月看到了,那個叫小月的女生被抱走後李媽媽坐在她的小床上偷偷抹了一晚上的眼淚。
被再三無視的委屈讓甜甜嘴角下撇,伸手要去夠祁昉的衣擺,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李媽媽趕忙哄道:“弟弟聽到了,覺得你說得很對,正在心裏許願呢?”
“真、真的嗎?”
祁昉被攥住衣角走不了,棉紡布料的輕微崩裂聲讓他蹙眉,低低地嗯了一聲才解救衣服。
元旦之後,李媽媽滿臉喜氣地領着兩大袋熱乎乎的雞蛋糕回來,身後還有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招呼人将新衣服搬進來。
據李媽媽說,姜氏集體的老板是好人,給孤兒院捐了不少東西和現金,并承諾會進行長期的打款。
祁昉接過袋子,微微颔首:“我去分。”
“不用,一會兒李媽媽自己來。”她笑得眼睛彎彎,寬厚的手拍了下祁昉的肩膀,“去挑合适的衣服,這褲子太短了,穿出去該叫人笑話了。”
灰色的棉褲吊在身上,露在外頭的一截腳踝泛着駭人的青紫色。
祁昉擡頭,對上李媽媽被風吹紅的臉:“今年過年,小祁就有自己的爸爸媽媽了,真好。”
李媽媽口中的那對夫婦他見過,人看起來很和善,最近周末偶爾會過來幫忙打掃衛生。
祁昉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被選中,但被李媽媽這麽看着,他沒說話,只安靜地點頭。
除夕是在養父母家度過的。農村的一層自建房,紅磚黑瓦和周圍漂亮的小二樓看起來格格不入,經濟條件不是很好,但祁昉來的第一天夫婦倆很高興地抓了只家養的雞炖了湯,還給他準備了新棉襖。
晚餐間,莫母念着他瘦,把兩個雞腿都夾到了他的碗裏囑咐祁昉多吃一些,莫父話少,喝了一兩白酒才打開了話匣子。
從他的口中祁昉陸陸續續了解了這個家庭的大概,莫母務農,莫父在一家小餐館打雜,兩口子喜歡孩子,但一直沒能懷上,所以便去孤兒院抱了個小孩回來。
祁昉不太說話,夫妻倆對視一眼,當他腼腆,柔聲轉移話題:“孩子,家裏雖然窮,但一定不會虧待你,等過完年就送你去上學。”
“明天領你去裁縫店裏多做幾套新衣裳,想放煙花不?就是今早在村口看見的那個,喜歡的話也給你買。”
祁昉垂下眼睫,在他們的注視下,将李媽媽特意做的兩雙棉鞋從袋子裏拿出,輕聲道:“謝謝爸爸媽媽,新年快樂。”
“哎哎!好,新年快樂小祁。”
拒絕了買煙花和新衣的好意,莫母心疼他,還是把人抱進了店裏壓着讓裁縫給他量了尺寸。
祁昉的手始終被牽着,他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唇,低下頭踩雪時覺得聲音酥酥軟軟的好聽得緊。
今年冬天真暖和啊,他想。
夫妻倆有私下商量過要不要給祁昉改名字,幾次三番都沒得出個結果。秉着孩子雖然還小,但重要的事情還是需要問一下本人意見,所以在準備辦理領養證件前兩人打算找機會問問祁昉,只是比這天提前的,是莫母突然暈眩進了醫院。
蹲在客廳角落墊桌角的祁昉突然聽到院子裏的一聲驚呼,出來就看到莫父抱着莫母鞋都跑掉一只的慌亂背影。
“怎麽突然頭昏?莫家媳婦不是身子骨挺好麽?”
“還能咋的,被小孩吸了精氣神呗。日子本來過得好好的,非要聽廣播說什麽領養,也不想想,要是好好的娃能丢了嗎?陰恻恻的,指不定哪裏有問題。”
“噓,聲音小點,他看着呢。”
莫父帶着莫母坐了村裏的電動三輪走了,沒有人搭理祁昉,看他提着莫父的另一只鞋子跑出來只默默地看着。
離村子幾裏路有個規模一般的醫院,他沒去過,但好在大路也就兩條,祁昉沿着水泥路一直走,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到了。
汗打濕衣衫緊貼着後背,手指被凍得沒了知覺,勾着的棉鞋掉落在地,被來來往往的人不小心順着踢了老遠,黑色的布面沾了不少灰塵。
祁昉抖了下,貓着腰去追,在路過一個病房門口時倏然頓住。
“真的懷孕了?”
“是啊,太好了!醫生說了你這兩個月要注意身體,冷水和重活最好都別碰了。”
“那地裏……”
“不是還有我呢嘛,你別幹了,我回頭和老板說一聲,晚上早點回家。”
是莫父莫母。
祁昉将鞋子捧在手裏,用力揩掉塵土,剛要推開虛掩的門,突然聽到小聲的啜泣。
“可是花銷又添了一筆,小祁怎麽辦?”
“趕明兒我去問問學前班能不能晚半年上,沒事,多一個孩子,咱緊一緊也能養得起……”
裏頭陷入沉默。
祁昉的手按在毛刺貼上許久,緩慢地俯身将棉鞋放在門口,悄聲離去。
莫父莫母天擦黑了才回來,柔和的暖光從窗戶洩出,祁昉立在桌邊,身側還擺着個正冒熱氣的砂鍋。
莫母的手裏牽着個笑臉模樣的氫氣球:“小、小祁,這是你做的呀?下次別做了,燙到了就不好了。”
祁昉彎了脊背,重重地跪了下去:“對不起叔叔阿姨,李媽媽說我的爸爸找到了,他要來接我。”
“這……”
他磕了個頭,語調沒什麽起伏:“不能繼續跟叔叔阿姨住在一起了,今天晚上就要回去了。”
“今天晚上?這麽急嗎?”莫父趕緊上前把人扶起來,餘光瞥見了靠在桌角的塑料袋。袋子裏是祁昉從孤兒院帶過來的衣物,前幾天才和他一點一點拿出來裝到櫃子裏,今天……
莫母也注意到了,不知所措地看向莫父:“要不明天爸……叔叔阿姨再送你回去吧,現在有點太晚了。”
“沒關系,爸爸來村口接我了。”祁昉拎起袋子,面向兩人,“阿姨,衣服如果裁縫還沒做的話,就退了吧。”
“叔叔阿姨再見。”
出于擔憂,莫父還是遠遠地跟着,确定祁昉和一個男人說了什麽、然後一起走了才離開。
本來想等衣服做好了去孤兒院問問祁昉的近況,結果莫母先一步發現了不對:要去挖的紅薯第二天在院子裏碼了幾小堆;偶爾門口會放一袋新鮮的理幹淨的青菜和兩張小額紙幣;院內的水泥地總是幹幹淨淨……
莫父一宿沒睡,熬到後半夜才就着朦胧的月光看到了個瘦小的身影正執着掃帚清理落葉。
翌日,兩人帶着新棉服去了孤兒院。
祁昉別在窗簾後掀起一角靜靜地望着。
“小祁弟弟是在後悔嗎?那為什麽還要回來呢?”
提起的窗簾稍微放下來些,祁昉隐在陰影中沒回她。
甜甜晃了晃腦袋,疑惑道:“你好奇怪,如果我有爸爸媽媽,我肯定會很高興。雖然我特別喜歡李媽媽,但是我還是想要自己的爸爸媽媽。”
額頭微微前傾,起球的布料蹭在臉上并不舒服,他低聲道:“沒有。”
沒有後悔,只是有點難過,不知道為什麽的難過。
“噫,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甜甜吸了吸鼻子,從口袋裏掏了幾顆奶糖放到窗臺上,“你不在的時候有漂亮阿姨來送了很多好吃的,這是李媽媽給你留的。”
“不用。”
“吃吧,別一個人哭,不然李媽媽還得哄你。”甜甜甩了甩腦袋就走了,嘴裏嘟嘟囔囔道,“還是妹妹可愛,漂亮妹妹,香香的漂亮妹妹嘿嘿。”
莫家兩口子走後,李媽媽将祁昉單獨帶去了辦公室聊了很久,稱莫家沒有打算放棄領養,且會盡力給他良好的生活和學習環境。
祁昉一一拒絕,之後再去莫家幫忙時便小心了很多,基本沒再被人撞見過。
一連幾日的暴雨似是将平城的天壓得更低,李媽媽披着雨衣回來時祁昉正在低頭整理廢紙盒。
“你莫阿姨生病了,你想去看看嗎?”李媽媽滿臉愁容,盯着他看了會,嘆息,“算了,最近還是別去了,免得她心裏難受。”
雨還在下,祁昉後知後覺地低頭才發覺腳底長時間浸在水裏已經毫無知覺了。
再踏進村子,已經是一周後了。
仍舊是令人煩悶的陰雨天,祁昉的雨衣後擺拖地,走起路來有些吃力。
“啧,這娃怎麽又來了?”
“莫家媳婦也是可憐,自個兒兒子的命數都給他搶走了。”
“誰說不是呢,來路不明的野孩子也敢往家裏撿,是人是鬼都不知道,造孽哦!”
雨聲蓋不過檐下的竊竊私語,祁昉頓住,良久才邁着沉重的步子繼續走。
“哎,快走快走,沾了晦氣就不好了。”
“他還去找莫家媳婦啊?真喪良心啊,讨完小的命數還不夠,連兩口子都不放過?”
“怎麽像條野狗啊,難怪沒人要他……”
祁昉迎着愈發尖酸難聽的字句繼續走,在院子外停了下來。放下裝着牛肉和蘋果的袋子,他撩起雨衣,牽着衣擺将手可能碰到過的塑料袋的地方仔仔細細擦了一遍。
這樣……應該能少一點晦氣的吧?
回去以後祁昉發了許久的燒,始終強裝無事并未讓李媽媽發現,他認識的字不多,某日溜進辦公室随便掰了七八粒不同的藥離開,每天吃一顆,昏昏沉沉地拖了半個多月才勉強恢複,只是原本就孱弱的身子現在像是一陣風就吹倒了。
“小祁弟弟,你怎麽還穿這個啊?不是每個人都發了件新衣服嗎?”依舊是去年那件白色碎花短袖,祁昉今年高了一些,下巴尖得吓人。
甜甜已經習慣沒有回答,自顧自高興道:“今天姜阿姨要帶妹妹來玩,你是不是還沒有見過漂亮妹妹,像、像洋娃娃一樣!好可愛!”
洋娃娃?祁昉在腦中思索一番,最終和某個被收養的小姑娘手中抱着的大眼睛玩具重合。
鮮紅嘴唇,爆炸頭……?祁昉略微蹙了下眉。
甜甜繼續找下一個小朋友分享漂亮妹妹的事情,祁昉拂了拂褲子上的灰塵獨自去了沒人的儲物間。
外頭突然有些吵鬧,“妹妹”“游戲”“捉迷藏”……瑣碎的字眼順着初夏的風飄至耳畔。
“耶!是妹妹抓人哦,你閉上眼大聲數到一百就可以來抓我們啦!”
嘻嘻哈哈的小孩們呼啦一下散開,祁昉聽着一脆生生的數數,垂頭蜷進矮櫃裏,後背貼着鏡面緩緩閉上了眼。
今日的太陽曬得很舒服,他最近睡得都不太好,意識迷糊間,腳步聲漸近。找到這裏來了?他記得儲物間前面的走廊裏被李媽媽特意貼了個“小朋友們不要進來”的标簽,可能是個還不識字的妹妹吧。
他想說沒人在這裏,甜甜應該躲在院長辦公室的桌下,小力大多在車棚,文文會藏在紙箱堆裏,還有安靜總在……
“請、請問有人嗎?”帶了點怯生生的哭腔。
眼皮沉重,他想要說話,但全身的力氣似是被抽走,顫了下指尖張不開嘴。算了,聽不到聲音應該就走了吧。
腳步聲果然在門外停住,他松下肩膀,木門忽地被輕輕叩響:“你好,我可以進來嗎?”
一門之隔,墨綠色牆壁的室內長廊漆黑狹長,但屋內卻融了暖光。
壓在心頭的恐懼驅散開來,姜楚望着露出的一小截衣角,連忙小跑上前,小手揪住了祁昉的衣擺:“我、我找到你啦!”
像是被什麽東西一把拽出了夢魇,祁昉猛地睜開眼,一張瓷白中透着淺粉的臉頰占據他的所有視線。他愣了兩秒,而後飛快地轉移視線。好漂亮,好可愛,甜甜騙人,和洋娃娃一點都不一樣。
淚珠還挂在臉上,大概是以為他要賴皮,姜楚跪坐在地上更緊地拉他的衣服:“你輸了,哥……姐姐。”
白色蓬松的公主裙擺繡了精致的小花,祁昉盯着身上洗得發白的碎花粗布短袖往後縮了縮腳,他壓下眼睫想要抽回衣角。
“你……我……”
“我沒有參與游戲,也不是姐姐。”
姜楚黑亮的眼睛瞪圓,淚水挂在臉上看起來委屈極了。
衣擺被扯得變了形,祁昉單手捂住,與姜楚對上視線後心底莫名一沉,收緊按住衣服的手,他下意識主動問:“你想贏嗎?我幫你。”
午餐時間,李媽媽今天做了炖骨頭,老遠瞥見姜楚牽着媽媽的手說了什麽,姜母抱歉地征求李媽媽的同意後,帶着女兒一起坐到長桌上。
“看,我是不是說妹妹像洋娃娃,特別漂亮?”上一秒還在埋怨祁昉為什麽要耍賴帶着姜楚抓完了所有人,下一秒甜甜就笑眯眯地撐着下巴看姜楚自己小口吃飯,“嘶……妹妹怎麽挑食啊,李媽媽說了挑食的小孩會長不高。”
不像,她比洋娃娃更好看。祁昉下意識擡頭看了下撥開腌制生姜片的姜楚,随後低頭,口袋略微鼓起,是姜楚給他的奶糖。
“你上次給我的糖……”
“就是妹妹的媽媽帶過來呀,你問這個幹什麽,反正不是都給文文吃掉了嘛。”甜甜戳着米飯,“妹妹真好,有漂亮裙子和好吃的奶糖,大家都喜歡她。”
是啊,所有人都喜歡姜楚。
筷子的棱角硌得他指節泛疼,可是她好像很怕黑,他帶着她從走廊走過時姜楚的肩膀都一直在顫抖,他那時在想如果走廊有窗戶就好了,或者,如果他能把光帶到她的身邊就好了。
很快,祁昉自嘲地推翻所有幻想。她害怕,只是因為快樂富足的生活不需要面對黑漆漆的環境。令她恐懼的事物,會有人争先恐後地替她擋住,她不需要窗戶,也不需要什麽人給她帶來可笑的光。
他悄悄地牽開口袋,盯着糖果彎了下唇角。
也幸好,他缺少的、未曾觸及的、渴求但無能為力的,是她所圓滿的。
又是一年七月末,李媽媽一大早起來就在張羅生日宴會。
文文迷茫:“小祁弟弟,你怎麽還穿這個啊?”
“他一直都這樣。”甜甜插嘴,看着祁昉不齊整的衣擺皺眉,“但是今天輪到你過生日耶,居然還不穿新衣服!”
祁昉用她的話回:“我一直都這樣。”
“我就知道!弟弟一點都不可愛啊啊啊!”甜甜嗷嗷叫,很快換了副面孔,“不過沒關系,還好今天能見到漂亮妹妹。”
他欲走的動作停下:“誰?”
“才不告訴你!”
“……是姜楚嗎?”
“文文,去玩咯!咱也不理他!”
祁昉在原地站了會,鬼使神差地轉身回房間換上了那件新短袖。
局促地從白天等到黑夜,鐵門外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那個身影。祁昉也不知道為什麽總有種難以言喻的期待,但意識到她今天不會來的時候心還是沉了沉。
“小祁,來許願咯!”
祁昉回過神,應了聲好便向蛋糕走去。
他不敢問甜甜,姜楚要來是否只是一句假話。但沒關系的,他今天早上去給莫家夫婦送西瓜的時候還聽村口的人指着他道什麽“平城真小,不想看見晦氣的人卻一天能看到五六回”,平城很小,說不定明天走在街上就看見她了呢。
“今天小祁要許什麽願望呢?”
祁昉望着跳動的燭火,雙手合十緩緩閉上了眼,那就希望所有怕黑的人都能夠看見火把或是月亮吧。
姜氏以公司的名義給予了孤兒院不少資助,适齡兒童都上了學,祁昉因年齡關系直接背着書包去上學前班的大班。
大概是開學了的緣故,來孤兒院送衣物的人裏沒再出現姜楚和她媽媽的身影。今天帶了幾箱兒童書籍過來的人他見過,是姜家的司機。
他放下紙箱就步履匆匆地往外趕,錢夾掉了都不知道。祁昉拾起後擡腿追了上去。
“先生,沒有,小姐她逃不的,已經和那邊的人說好了,直接解決,不會有人懷疑到您身上的……”
在暗處聽了一半總覺得不對勁,祁昉看着已經擦黑的天空,不祥的預感漫上心頭。
幾乎是片刻不停地往前跑,多虧甜甜提過姜楚的學校,祁昉趕到時老師正在組織放學。
司機已經在對面的路口候着了,怎麽阻止呢,不對,該怎麽樣才能讓她徹底擺脫危險。祁昉的視線落在路邊碎裂的瓷磚上。
晚高峰人影攢動,祁昉将血糊了半邊臉跌跌撞撞地摔在幼兒園門口,最前方的老師驚呼一聲,接住了搖搖欲墜的小身板。
“我聽到了,有叔叔要害姜楚。”氣若游絲,他将頭埋得很低,讓人看不清面龐,“被發現了,他打我,害怕……”
司機的錢包從他的袖子中滑出,老師一邊抱着他喊着快打“120”,一邊翻開塑料袋裏的錢夾,身份證上的照片一目了然。
眼見計劃莫名暴露,司機拂開人群就要搶孩子,被保安和周圍的熱心市民按倒在地。
祁昉把兜帽往下拉,趁情況混亂及時逃走,拐進了附近的一個巷子,在裏面等了許久,親眼見到姜楚的父母齊齊趕來才轉身離開。
他特意去校門口又看過幾次,經此一遭,送姜楚上學的人變多了。
隔得太遠,當祁昉看到她緊緊锢着懷裏的小魚玩偶始終低着頭走路的樣子,好像又陷入那日黑暗的長廊中,克制住将口袋裏的糖送過去的沖動,他停滞了幾秒才找回思緒。
她怎麽了?他不是阻止了那個司機嗎?為什麽看起來還是很難過?明明有愛自己的爸爸媽媽,有自己的家,不是嗎……?
姜家沒有停止捐助行為,只是祁昉再也沒有見過姜楚和她的媽媽。
偶爾放學或是周末碰到來送物資的人,他們也都來去匆匆,祁昉沒有任何詢問的機會。
臨近春節,孤兒院的孩子們進入寒假。
祁昉拖着蛇皮袋出門,李媽媽追出去将剝好的雞蛋塞進他的嘴裏:“上次莫阿姨和我說過了,小祁,他們希望你可以幸福快樂地生活,如果你願意,他們會接你……”
他搖頭。
“唉,你這孩子遇到什麽都不要一直悶在心裏,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和李媽媽說,李媽媽會盡力幫你解決所有問題。”
祁昉低頭看着鞋尖,輕聲問:“李媽媽什麽都知道嗎?”
“小祁想知道什麽?”
“我……怎麽樣才可以讓難過的人開心呢?”
“試着誇誇他呢?表達你的喜歡,你的贊美,你的羨慕……正向地讓別人感受到你直觀且堅定的愛意,愛能驅散所有的不愉快,像春天一樣。”李媽媽将他的外套拉鏈提至最上,笑道,“好了,去吧,希望你和你的朋友能天天開心。”
祁昉鮮少情緒外露,他眼睛彎彎,朝她揮手:“謝謝李媽媽,您也像春天一樣。”
除夕前夕,街上的人很少,祁昉拖着滿滿一袋的紙盒賣了兩塊錢。比起兩年前的小芽菜模樣,他今年長高了不少,疊好蛇皮袋拐進小路就聽到小聲的嗚咽。
這種天氣小貓凍得受不了也很正常,祁昉低下眼在附近找着,撥開一塊gg紙板就看到了熟悉的小臉。
“咔吧”,泡沫板在他的手心斷裂,祁昉冷不丁吸了一口塑料泡沫,忍住咳嗽去看周圍,常跟着姜楚的一大票人都不在。
大過年的,為什麽會讓她一個人出現在這裏?上次的事情僅僅過了兩個月,她為什麽……
姜楚呼吸急促,面色酡紅,零下好幾度但只穿了一條薄薄的羊絨裙,祁昉快速脫下了棉襖将她整個人包裹起來:“你發燒了,你媽媽呢?”
額頭燙得厲害,祁昉又氣又急,等不到回應便将她背起,毫不猶豫地往她住的地方趕。
還好之前擔心她的安危,他特意跟在車後看姜楚安然無恙地回了次別墅區,腦中極速規劃出最近的路線。
姜楚很輕,大概是被他颠得不舒服,淚水始終不斷。
脖頸被溫熱的液體浸濕,祁昉收緊了背到身後護她的手:“別怕,別怕,我不是壞人,我送你回家。”
“我想媽媽……”
“媽媽在家等你,很快的,不哭。”祁昉猛地被突起的石板絆了下,一個趔趄跪倒在地,身後的姜楚猛然一驚。
“抱歉,是哥哥沒注意,摔疼你了。”姜楚毫發無損,祁昉咬着牙單手撐起繼續跑,想起李媽媽的話,他偏過頭哄她,“今天的裙子很漂亮,姜楚像最漂亮的娃娃。”
攥着他衣領的小手更用力,姜楚哽咽道:“娃娃……我的小魚,我的小魚不見了。”
他方才沒注意,此時再折返必然不行。
“別動,先送你回家,你不是想媽媽了嗎,先回家,我一會兒就把它送過去。”
“真的嗎?”
“嗯,我不會騙你。”
“可是……可是媽媽她……”
天完全黑了,沒有燈光的逼仄小巷仿佛沒有盡頭,小雨淅淅瀝瀝地飄着,祁昉踩在坑坑窪窪的青石板濺起小小水花。
姜楚說不下去,她在抖,不停地抖。
祁昉安撫她:“明天就不會下雨了,你想不想看月亮,過兩天的月亮會特別圓,像、像你那條小魚的臉。”
“小暖不喜歡別人說它胖。”
小暖是她給玩偶起的名字?祁昉反應過來,順着她的話說下去:“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等我一會找到它的時候就給它道歉。”
小臉貼在祁昉的背上,姜楚難受喘着氣,小聲道:“沒關系,它應該……沒有聽到。”
燒得意識模糊不清,念着祁昉方才的話,她還是稍稍擡起頭,看向被電線與牆壁切割的破碎黑夜:“今天沒有,月亮。”
“嗯,今天下了雨,過兩天才有。”
“能和,哥哥,一起看月,月……”
她說幾個字就要大喘幾聲,祁昉終于越過了小巷觸到了路燈:“好。很難受就不要再說話了,睡一覺吧,醒了就能看到小暖了。”
身後沒了動靜,被抓緊的領口也松了些,以為她睡着了,祁昉不由得屏住呼吸邁着幾近麻木的步子不停歇。
“哥哥……”
“嗯。”
“晚安,哥哥。”
祁昉到別墅區時外頭有不少人,大家看見背上的姜楚,皆是面露喜色地迎了過來:“在這裏!”“小姐找到了!”“林醫生在裏面,快抱進去。”
自從司機那件事以後他便長了個心眼,祁昉避開伸來的手想親自送她進去,可被人高馬大的人圍住只能妥協,找到一個還算面熟的保姆後才将姜楚放下。
一陣針刺般的頭痛襲來,祁昉咬着牙穩住身形,踉跄幾步跟上卻被黑色西裝的男人攔住:“今天的事情謝謝你,叔叔給你錢買糖吃,別說出去。”
“我不要錢,我只是想……”
男人揪着他的衣領往裏塞了幾張百元鈔票,擰着祁昉的胳膊往外拖:“不夠嗎?再給你一點,別說出去,否則你不會好過的。”
消瘦的身體早在将姜楚送達時就卸了全部的氣力,此刻腿軟胳膊也軟,被那人提起後掙紮的力氣都沒有。
雨水和汗腌得他睜不開眼,四肢酸軟地伏在路邊。那行人浩浩蕩蕩地走了,風聲和雨聲中,只有祁昉似乎要穿透耳膜的喘息聲。
門口的保安在休息室中隔着玻璃狠狠地瞪他,手一直搭在警棍上,似是祁昉再靠近一步就要痛打一頓的架勢。
不知在地上癱了多久,祁昉朝小區裏望了一眼,慢慢撐起身子扶着牆往前走了幾步。
苦澀的液體順着雨水滑到嘴角,他收緊手指,脊背彎了下去,回頭将濕漉漉的紙幣疊好放進口袋。
村子裏的人說的沒錯,他好像……真的很像野狗啊。
先前着急沒注意,回去的路上摔傷的膝蓋像是跪在了玻璃渣一般,疼得牙齒禁不住地顫抖。
衣服濕得能擰出水,祁昉重新回到小巷,看到了浸在髒水坑裏的蛇皮袋,摸黑沿着小路一直找一直找,卻怎麽都尋不到那只玩偶。
腳步越來越沉,宛若挨了一記悶拳,祁昉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響,視野徹底變暗。
再醒來時,已經睡在了孤兒院的床上。
李媽媽看着他的背影,總是嘆氣。從那天以後,祁昉愈發沉默了。他想去看看姜楚有沒有好起來,但未能找回的玩偶像是一柄劍橫在他的面前,該怎麽辦呢,祁昉知道她有多喜歡小暖、走到哪裏都要帶着。她會難過嗎?她會失望的吧,明明答應了她的……
偶爾意識模糊間祁昉又在慶幸那天的小巷很黑,她又僅僅與他見過一遍,肯定認不出自己。但這個想法剛閃過就有更大的巨石壓在心頭,她根本就不認識他,她不記得他,不記得有很想見她但卻捉襟見肘的他。
平心而論,祁昉明白的,不記得他是好事,最好連那晚痛苦的記憶也一并忘卻。他甚至不敢想,姜楚發着燒、獨自一人走到離家那麽遠的小巷到底會有多害怕。那就忘記吧,全部都忘掉。
那人給的一千塊,祁昉在莫家夫婦的窗臺下壓了五張,剩餘塞進了李媽媽的枕頭下面。
整個寒假他都沒敢去別墅區,只是用在撿瓶子和紙盒的時間更多了。攢了半個月,零零整整的錢加起來快五十了,趕在假期的最後一天,祁昉穿着新棉服去了商場。
頭頂繁華的水晶燈似是要将他打回原形,他低着腦袋在偌大的樓房裏不知繞了幾圈才在畫報上看到和姜楚丢的小暖一模一樣的小魚。
仔細辨認過細節,祁昉始終垂着的眼眸終于漾出幾點笑意,找到了。
“小朋友想買這個嗎?”售貨員姐姐看見他,溫柔地俯下身詢問。
他點頭。
“這個玩具最近沒有現貨,小朋友如果想要的話,可以讓爸爸媽媽過來付款登記,半個月以後應該就可以從國外寄過來了。”
“我自己登記可以嗎?”
“當然。”她笑,“不過有點貴哦,小朋友需要和爸爸媽媽商量過後才能買呀。”
玩偶分小、中、大三款,祁昉盯着大款圖畫後标注的$700,攥緊了手指。
他啞聲道:“謝謝。”
“不客氣哦,商場人多,別和家裏人走散了。”
開學後再沒有像假期一樣有充裕的時間賺錢,一個月也僅累了十塊錢。這段時間簡直度日如年,祁昉在心底騙自己貴族幼兒園那邊可能有很多塑料瓶,心理建設做多了也壓下了些許愧疚去看了幾次。不過沒有見過姜楚,也沒有撿到瓶子,那裏附近的幾個路口甚至連垃圾桶都沒有。
甜甜知道他近期每分每秒都在努力攢錢,納悶地盯着踏月而歸的祁昉問:“李媽媽上次還問枕頭下的錢是誰放的,該不會是你吧?”
祁昉沒回,将硬幣裝進小盒子裏放好。
她猛地從床上爬起來:“不是吧!你哪來這麽多錢?嘶,不對啊,你有那麽多錢為什麽還要緊巴巴地數錢?”
怎麽能用那種錢賠她小暖,他下意識抿唇:“別告訴李媽媽。”
“放心放心,我才不是愛告狀的人呢!”甜甜出主意,“我看你每天也撿不了多少,不如多留意學校門口呗?門口有小賣部,我們班同學下了課都去買好吃的呢,塑料瓶要多少有多少。”
不得不說這确實是個好主意,于是祁昉放學後都在校門口等十幾分鐘,然後循着人流量大的幾條街收羅瓶子,每天幾乎都能賺上和寒假差不多的錢。加上班裏有不願意寫作業或是做手工的同學,祁昉照單全收,一來二去,遙遙無期的數字在六月初就已經達到。
這天,祁昉特意繞了遠路去了姜楚的幼兒園,正值放學,他在一邊等到天黑也沒見熟悉的身影,難道又生病了?猶豫再三還是上前詢問老師。
“姜楚?我們園內好像沒有這位小朋友哦,你是不是記錯了?”
“沒有。”祁昉彷徨地按住口袋裏厚厚的一沓零錢。
“那你稍等一下,我去問問別的老師。”年輕的老師很快回來,抱歉地朝他笑,“不好意思小朋友,我是這學期剛來的,沒有見過姜楚,聽其他老師說,姜楚小朋友這學期都沒有來上課,應該是轉學了。”
明明今日無風,他走得卻異常艱難。為什麽會轉學?不是說這裏是最好的幼兒園嗎?是因為小暖不在了嗎……?
祁昉步伐逐漸淩亂,由快走變成了疾跑,幾乎是一刻不敢停歇地到了那座大廈,還好,玩具店還在從前的位置,只不過售貨員姐姐變成了不茍言笑的叔叔。
“您、您好,我現在想買那個小魚玩偶,現在還可以登記嗎?我現在就能付錢。”一連說了三個現在,祁昉感覺自己要被緊張的情緒淹沒。
等了好久,四個月了,他還來得及的。
“六千七。”售貨員正在算賬,連頭都沒有擡一下。
“不、不是說700……”
他不耐煩打斷:“那是七百美元,懂不懂?沒錢來搗什麽亂,哪家的小孩子快一邊去,別耽誤我做生意。”
好像來不及了。
李媽媽空閑時總盯着維持了小半年的晴朗天空長嘆天不下雨,傷國傷民。誰道七月二十二日一場雨來得突然,如銀河倒瀉。
所有人都在感慨這場救命的及時雨,祁昉仰視着墨黑的天空放輕了呼吸。
今夜,無月。
文文小大人似的把祁昉拉到蛋糕前:“許願啊壽星,你又是最後。”
許什麽呢,讓他知道她去了哪裏,還是讓她記得他?可他食言了,就算記得也會怪着他的吧?
繁雜的思緒在看到燭火的那一瞬全部驅散,祁昉閉眼,在心中默念:那就平安吧,姜楚要一直平安快樂。
祁昉上小學後,姜氏、啊不,現在改叫岳氏集團暫停了對孤兒院的資助,不過現在獻愛心的人不少,孤兒院的經濟狀況也比從前好了許多。
在他九歲時,發生了幾件重要的大事:一是心心念念想要當小公主的甜甜被收養,有了愛自己的爸爸媽媽;二是莫媽媽流産後身體很差,夫妻倆去醫院做檢查時在門口發現了個棄嬰,便順勢收養,取名莫辭,祁昉去看過幾次,弟弟很可愛,不哭不鬧特別乖;三是孤兒院翻新了,院子裏的土地由平整的水泥地替代,李媽媽很高興,還在小菜園的旁邊建了個植物角。
“小祁弟弟,你上輩子是不是小牛?怎麽幹個活這麽有精氣神呢?”
翻土的工作結束,祁昉沒搭話,悶頭接過甜甜丢在一邊的竹簍開始拔草。
公主裙沾了灰也不在意,甜甜托着下巴看他:“聽李媽媽說你考試又是第一?”
“還有數學計算小能手一等獎,三好學生,市小學生繪畫金獎,100米第一名和跳遠第一名。”文文如數家珍。
“喲,這麽厲害啊?難怪我和你不在一所學校都能聽到祁昉同學光輝成就的傳聞。”
祁昉終于停下動作,擡頭看她:“我們學校隔得很遠。”
“對啊。”
“你真的聽到了嗎?”
甜甜肯定:“當然,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那,都是怎麽說的?”
“就……咳咳,平城西鎮中心小學的祁昉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是個懂事又聰明的好孩子。”甜甜背着手回憶,然後眨眼道,“小祁弟弟這麽不謙虛,還讓我學着別人當面誇你,你變了。”
祁昉關注點不在這裏,除草的動作更麻利:“那就好。”
“啊?什麽叫那就好?太過分了,我要告訴李媽媽你……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
兩年多,玩具店早改成了甜品屋。祁昉找了許久,在透明的巨大玻璃窗前駐足。
兩分鐘後,他如願以償地捧着小魚玩偶回了孤兒院。
店長說這個玩偶過了時,已經停産了。這是從前售賣的樣品,放了好幾年了,魚尾處有些掉色,見他想要,便以一半的價格賣給了祁昉。
別墅區無法進入,将玩偶托付給保安轉交并不靠譜,況且祁昉也不知道姜楚是否還住在那裏。
用洗幹淨又曬幹的塑料袋将它包了一層又一層,祁昉按捺不住心底的喜悅把它輕手輕腳地裝進書包。書包大,但玩偶尺寸不小,擔心書的棱角會弄壞玩偶,祁昉将課本都裝進手提袋裏拎着上學。
平城不大,他記得的,所以說不定某一天姜楚也聽到那些傳聞想起他過來讨要玩偶,到時候祁昉能告訴她只是遲到了,沒有故意食言。
平常認真聽講的祁昉今天罕見地走了神,時不時低頭看着鼓鼓囊囊的書包,嘴角抑制不住地揚起。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做了個早操的功夫,再回來,書包就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了。
祁昉臉色煞白,低頭到處翻找,毫無收獲。
“他在找什麽?臉怎麽跟鬼一樣?”
“喂,祁昉!你該不會現在就想撿垃圾吧?我們還沒下課欸!”
“現在不撿,到時候被人搶走了怎麽辦。”
幾個小男生笑作一團,這些人他見過,那次在村子裏給莫家送雞蛋的時候不注意踩到了他們堆的沙堡,雖然道了歉也盡量給他們還原了,但本就受家裏人耳濡目染、覺得祁昉是個垃圾,現在又結了梁子,徹底跟他不對付了。
難聽的話他這些年聽得不少,一般都沒有反應。
但今天……
祁昉拎着書包,問:“你們看到我的玩偶了嗎?小魚形狀的。”
“哈哈哈聽到沒,他作為男生居然玩娃娃,還小魚噗哈哈哈!”
“不對啊,你應該玩小狗的娃娃啊,再不濟也是骨頭啊,怎麽看上魚了?”
“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指不定是從哪偷的呢?”
祁昉目光沉了沉:“在哪。”
“哦呦,這麽狠啊,我奶奶說得對,果然跟外面的狗崽子沒區別。”
“你自己找呗。”
“還能在哪?魚當然要待在它該待的地方咯~”
課間無法出校門,玩偶自然不會被他們扔出去。
祁昉下了樓梯直接來到了學校垃圾屋邊的下水口,水泥板被撬開一些,紫藍色的小魚泡了水變得更蓬,擋住了出水口,沒能順着髒水流到下面,但阻擋了水流的同時也積累了讓人反胃的淤泥垃圾。
“哇,好惡心。”
“他真的去掏了,好髒啊。”
嫌惡的聲音不絕于耳,幾個惡劣的甚至一邊扇風,一邊做出幹嘔的侮辱動作。只是下一秒,被甩了一嘴的臭泥。
“它不髒,髒的是你們。”
祁昉半邊身子都濕了,把玩偶小心地放到旁邊後,幹脆直接站到了水溝裏不間斷地将垃圾和淤泥往幾人身上砸。
反抗的意識在祁昉的行動下蕩然無存,嘴上再逞強也不過十來歲的孩子,哭着喊着“祁昉是個瘋子”,跌跌撞撞地跑去辦公室告狀。
弄清緣由後各打五十大板,此事勉強翻篇。
祁昉捧着玩偶洗了很多遍,在漂亮魚鳍處留下的黑色痕跡始終存在,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怎麽洗都帶了點揮之不去的酸臭味。
文文托着腮在旁邊看了好久,弱弱問:“小祁弟弟,你是不是動物世界裏的小浣熊?”
他苦惱,不理解,忽地好像看見水珠滴落在祁昉的手背。
“你,你你你……別哭啊!我不是在罵你,我沒有惡意的!啊啊啊小祁弟弟對不起對不起!”
文文慌亂地上前要用袖子給他擦眼淚,腳被小板凳兀地一絆,伸出的手往前拂了一下。
搭在水池邊緣的盆子倒了,祁昉連帶着被推倒,肥皂水将上衣淋得透徹。
文文手忙腳亂去拉人時,祁昉半睜開眼看向被護在手中的玩偶:“它不髒。”
“當然不髒啦,我都看你一連洗了半個月了。”
髒的是他,他把它,變髒了。
祁昉終于放棄清洗,将曬幹後的小魚珍重地放到桌面上,回憶着李媽媽縫補衣服的動作,他準備齊全,一針一線對标着玩偶重新做。
從深秋忙活到了元旦,終于做了個還算像樣的玩偶,購買的正版小魚尾巴處都有專屬編號,可能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指引,祁昉默默地将數字替換成了姜楚。
經歷了淤泥砸人的事情,以為怎麽都不會反擊的人卻突然爆發,那些人看祁昉的眼神像是軟柿子突然變成大怪獸,又驚又恐,便暫時将明目張膽的惡意轉到了幕後。
當然,也只是暫時。
從祁昉背着略鼓的書包走進教室後,幾人的眼神交彙,心照不宣地笑了。
再次将小魚随身攜帶,祁昉的防備心多了不少。下課不去洗手間,不去倒水,連上體育課、做早操都提前帶下去,擺在顯眼的位置。
但還是出了意外。
上課時前桌的一位同學突然流鼻血,老師點名讓最近的祁昉陪他去醫務室。平日裏那位同學基本不參與集體活動,祁昉本身又沉默寡言,兩人一路無話,直至醫務室門口,祁昉才聽他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下課鈴響了,祁昉氣喘籲籲地趕到班級,望着空落落的抽屜就知道已經晚了。
跟随桌面上的紙條來到教學樓後的小平臺,除了班裏的那幾個男生,還有兩個高年級小孩,他們中間的玩偶被撕得粉碎,雪白棉花散落在地,上頭的黑色腳印十分明顯。
“喲,把這麽醜的東西當寶貝啊?還不讓我們看?”
“叫花子一樣,它跟你一樣臭,知不知道啊!”
“敢拿垃圾丢我,我就把它弄碎了,怎麽樣,是不是氣死了,你真活該啊。”
淺色的眸中沒什麽波瀾,祁昉充耳不聞,彎腰去撿碎片。
為首的那個看不慣他的表情,招呼了身後的幾個,手腳被按住,祁昉被迫承受憤怒的毆打。
他沒反抗,将零碎的玩偶攏好,一聲不吭地受着。
“天天去翻垃圾桶,應該很喜歡垃圾吧?這樣,你今天把那個桶裏的東西都吃了,我就不計較你砸我弟的事情了,怎麽樣?”
“跟你說話聽不見!哦,忘記了,你護着的那個醜東西上好像還刻了一個人的名字?叫什麽來着?”
“叫姜楚,聽起來和他一樣惡心。他是垃圾,那個叫姜楚的可能就是垃圾桶吧哈哈哈!”
笑得歡暢的胖男生突然被巨大的沖力掼倒在地,祁昉掐着他的衣領一拳一拳地發狠地揍:“她不是,給她道歉。”
“你說不是就不是?找死吧祁昉!”
不加克制的力度似乎卷起了一陣不小的風聲,但很快,好像這朦胧的風聲也聽不見了。
祁昉是在醫院醒來的,礙于參與暴力的小孩中最大的也只有十三歲,此事最終以私下的賠償和道歉了結。
住了半個月的院,李媽媽不顧學校的挽留,執意給祁昉辦了轉學。
大概是想讓祁昉徹底和這裏不堪的回憶剪斷,李媽媽送他去了很遠的一所住宿學校。新學校紀律嚴明,沒有再發生霸淩事件,祁昉卻依舊處在社交的邊緣,不過成績和各項榮譽始終一騎絕塵。
小學畢業那年,不知誰随手丢在植物角的野桃核開了花,只是結出的果子小得可憐。
李媽媽給孤兒院所有的孩子都用紅繩串了顆野桃核,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幸福地長大。
小小的桃核被磨得光滑發亮,祁昉收好,第二年也照葫蘆畫瓢做了個小心地放好,既然是平安幸福的吉祥兆頭,那他也給姜楚也求一個吧。
初中依舊是住宿學校,開學前祁昉過了他的十三歲生日,在許願時,他在一貫的“希望姜楚平安快樂”前偷偷加了小半句——
“希望可以見到平安快樂的姜楚”。
莫辭長大了些,模樣很漂亮,祁昉每次去都不由自主地看他很久才離開。念着道路修繕得并不完善,莫父莫母都勸他白天來,晚上不安全。
小孩主動走過來,緊緊握住他的指節,咿咿呀呀地分享玩具,祁昉受寵若驚,動都不敢動一下,木讷地點頭應允。
因半個月一次的休假被迫降低探望的頻率,等他拎着吃食再去時,對上了莫辭防備性很強的目光。
祁昉別開視線,将親近的心思收斂,退到了門口放下東西。
沒關系,也許是玩具不合心意讓小朋友不高興了,他下一次會換一樣買。
“你是想搶走我的爸爸媽媽嗎?”
遙控小汽車掉在地上,蹦出的車輪擦過祁昉的褲腿。
莫辭用力把手裏的塑料鴨子砸向他,力氣小,只在半空就極速掉落:“我不要你的玩具,這是我的爸爸媽媽!”
祁昉張了張嘴,他想說沒有,可四目相對後卻怎麽都發不出一個音節。
“抱歉。”他說。
祁昉沒敢打招呼,逃也似的離開了。
那天,西村街口發生了一場兩死一傷的車禍,李媽媽帶着渾渾噩噩的祁昉去莫家接莫辭時,偶然聽到幾人聊天。
“小孩還那麽小,以後可怎麽搞。”
“依我看,莫家兩口子的命都給那小孩吸完了,我當時在隔壁都聽到莫辭哭着喊着要吃蛋糕,不然他們兩個怎麽匆匆忙忙往街上趕。”
“啧,養了四年,吸了四十年的陽壽,造孽哦。”
祁昉看着枯坐在門檻上的莫辭,快走兩步捂住他的耳朵。
“是我的錯嗎?”
“不是。”祁昉啞聲答。
“他們……他們都說是我害了爸爸媽媽。”
“是我的錯,是哥哥的錯,都是哥哥的錯。”
祁昉從小到大在學習方面沒有讓人操過心,獲得全國決賽一等獎後更是保送了最高學府,如此也沒有放棄高考,揭榜那天,李媽媽高興地一夜沒睡覺,逢人就說平城的高考狀元是她養大的小孩。
月圓時他常去那條小巷,看着清亮的月亮被框在小地方,看着月亮倒映在石板凹陷處的水窪中。
還不夠,他想,得再厲害一點,還無法讓她看見他。
所以出了實驗室後,在大學的宿舍樓下遇到蹲點的導演時,他毅然決然進了娛樂圈。學校課程的壓力和臺詞、演技基本功的磨練壓縮了所有的休息時間,被人诟病演技、提前唱衰是常有的事,但他沒有放棄。
《影》帶着他沖進大衆視野,在業界大牛都看好他、無數金牌公司朝他抛出橄榄枝時,祁昉選擇了距平城很近的熙晟娛樂。唐馳曾問他為什麽,祁昉沒說話,只是下意識擡手撫上桃核。
想離她更近一點吧,想為許多年未實現的生日願望增添一絲兌現的可能性。
影片直沖國際大賽,雖然最終只有一個最佳男配的提名,但對于祁昉來說重要無比。慶功宴很盛大,未來之星被人群簇擁,另一顆充斥着愛與奉獻的星悄然隕落。
李媽媽因病去世,祁昉連夜趕回去也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
祁昉在醫院外坐了一宿,他凝視着鮮紅的血跡染紅衣角,欲再添一刀時被匆匆過來的周頻制止:“你瘋了!孤兒院還有那麽多小孩,你不是還有弟弟嗎,還有啊,你那個要找到的人怎麽辦?”
心理上的痛苦無限放大,迫使祁昉在角色的痛楚裏共情,他想帶着人物一起爬出來,去夠一夠幾乎看不清的明光。
負面情緒越滾越大,祁昉逐漸落在陰郁的泥潭裏難以脫身,所以,高懸的威亞斷裂,在極速墜落時,祁昉的腦中突然綻出耀眼的白光。
是解脫嗎?是吧,不然怎麽會不痛苦了呢。
祁昉治療的意願并不強烈,周頻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模樣,咬牙領着人去做了心理疏導。
第一次接觸催眠,祁昉看到了十幾年來心心念念但從沒到過夢裏的身影。
靠着虛假的畫面,他撐過了好幾年。
在這期間熙晟娛樂一躍成為娛樂圈龍頭公司,他也收獲了影帝的獎項,從不信什麽因果有報,卻将一大半的積蓄都投到公益事業裏,署名留的是姜楚。
如果生日願望無法成真,那便給她求福積德吧。
愈發依賴催眠帶給自己的短暫安寧,次數多了,醫生也不願再進行。
又回到沒有姜楚的世界裏,祁昉在吞下過量的安眠藥後許下二十六歲的心願——
“最後一次了,如果願意的話,可不可以來我的夢裏。”
夏日陽光刺眼,隔着厚重的布偶服,他看着姜楚黑眸亮亮的朝他笑:“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找到你了,姜楚。
——全文終——
感謝所有支持正版的寶貝們,謝謝大家幾個月來的陪伴和喜歡,也感謝所有被看到的想念,姜楚和祁昉會永遠平安且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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