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向後方張望,只見西南邊,一家招牌顯眼的酒樓中,有兩個衣飾華貴的男子正坐在二樓靠窗的廂房中注視着他。
其中一個銀帶藍袍,烏絲半束,面龐秀美如玉,俨然是個秋水為神玉為骨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另一個則是身着棕色綢面長袍,對襟邊上鑲着黑色狐毛,襯得他氣勢非凡。這個人的容貌也是英俊異常,但身材并不高大,而且走起路來左腳有些跛。
夏槐移開目光,他不動聲色地混跡于人群中,心裏暗暗奇怪——這幾個月他也見到了不少貴族王侯,這兩個人從衣着氣度來看應該身份不差,可他怎麽從來沒有見過?
心中正納悶,前方忽然喧嘩起來,夏槐一心想着方才的事情,根本沒有注意,等到他回過神來時,阻擋在身前的人群已經紛紛驚叫着散開,一匹脫缰的奔馬嘶鳴着迎面疾馳而來!
夏槐大吃一驚,只見那匹馬兒毛色棕亮,高大健壯,一路奔來時連續撞翻了好幾個商鋪,撞倒了無數行人!
少年的第一反應就是轉身狂跑,可惜已經來不及了,狂奔的駿馬近在咫尺!
危在旦夕的夏槐幹脆一咬牙閃身往左方一躲,順手扯住馬上的缰繩卻抑制不住奔馬的速度,被它拖着前進了一丈!
事已至此,夏槐也只能豁出去了,他一手抱住馬脖子,借力躍上了馬背!
狂躁的野馬揚蹄嘶鳴,它的前蹄不停擡起揮舞,全身亂抖,試圖将馬背上的人甩下來!
夏槐完全沒辦法坐穩,這匹不聽話的馬兒瘋了一樣地亂跳亂動,他緊抓着缰繩,一股倔性子被激了起來,死活不肯認輸。
于是,他用腳牢牢踩住馬镫,将缰繩一圈圈繞在手上,用盡全力保持身形穩定。
雙方拼了命地僵持了許久之後,馬兒終于鬧累了,它慢慢放棄了抵抗,溫順地在原地踏了幾步,吐着氣。
夏槐這才得以放松下來,他的心還在狂跳,呼吸也還沒有平複下來,身後卻突然傳來一個嬌慵又稚氣的女音,“我還以為這兒的男人都是弱不禁風的小白臉呢,原來還有會馴馬的!”
馬上的少年輕扯缰繩,回過頭。
只見一丈開外的地方,四個紅衣少女擡着一頂華麗的肩輿,肩輿上坐着的少女不過十一二歲的樣子,穿着紅裳紅裙,金綢緞帶束着她纖細的小腰,兩邊垂蕩下來的流蘇在晃動中發出好聽的鳴響聲。
她的黑發長長地披落在身後,僅用一根束發帶松松綁着,金色縷花刻紋面具遮去了她的半邊臉,但見她雙頰如玉,紅唇含笑,妙麗動人。
夏槐輕蔑地掃了她一眼,只覺得這個小女孩身上有種讓他非常排斥的傲慢和尊貴。
“喂!怎麽不說話呢?”
空中傳來一聲嬌呼,香風拂過,這個漂亮的姑娘竟是輕盈地躍上了馬背,親熱地依偎在少年身後。
夏槐吃驚地回過頭,他驚訝地發現,這個女孩的眼睛竟是罕見的紫羅蘭色。
小姑娘用那雙靈動的眸子細細打量少年的容貌,然後伸手搭住他的雙肩,仰起脖子吻了吻他的臉蛋,“好哥哥,我喜歡你,你願意等我長大麽?”
夏槐被她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兒的姑娘是怎麽了?難道晔國已經世風日下到這種地步了麽?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娃娃也懂這些?
他回想起自己十一二歲的經歷,心中不由感慨萬千——那時的他還什麽都不懂,一個人帶着弟弟成天只知道跟人在巷子裏打架搶地盤。
“喂,問你話呢,”女孩語帶嬌嗔,她好像生氣了又好像在撒嬌,“你願不願意等我長大呢?”
夏槐這才回過神來,他故作挑剔地打量着她,然後很鄭重地搖了搖頭,“不願意。”
“為什麽?”女孩睜大了一雙杏眼,好像難以相信。
“因為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說着,少年幽黑的眸子深處閃過一絲明亮的光彩,他的嘴角揚了起來,湊到那少女的耳邊補充了一句,“而且……她已經長大了。”
話音剛落,少年趁着女孩愣神之際,從馬上一躍而下,随後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馬上的少女愣愣地望着他融入人群的背影,然後掃了眼西南邊廂房裏的二位貴客,忽地咯咯嬌笑起來,嬌媚又孩子氣。
夏槐披星戴月地回到了明府,明丞相已經睡去,明盼芙在他身邊守着。
她已經幾天幾夜沒有怎麽休息了,夏槐和她輪流照看老丞相,但畢竟父女情深,老人總會在睡夢中喊女兒的名字,因此明盼芙連休息時也不能安心。
少年走入丞相房中,明盼芙正立在窗邊。
她疲倦地閉着眼睛将頭靠在窗框上,夏槐進來的時候她動了一下,好像剛才險些睡着。
“你去休息吧,我來守着。”夏槐走到她跟前,輕聲示意她離開。
明盼芙望了眼安睡的父親,依依不舍地點點頭,然後感激地望了夏槐一眼,悄聲退了出去。
屋裏漆黑一片,為了不妨礙明越天睡覺,蠟燭也沒有點。
夏槐搬了張椅子坐在床邊,老丞相不停地冒虛汗,時不時地呢喃着要喝水,少年一會兒幫他倒水,一會兒又幫他擦汗。
病入膏肓的老人神志不清,總以為照顧在身邊是自己的女兒,偶爾還會叫幾聲女兒的名字。
夏槐沒有回答,只是坐在一邊靜靜地望着他。
他也有好幾個晚上沒有合眼了,可卻感覺不到累。看着老人病得變形的臉龐,他總是會想,如果自己也有那麽一位父親可以照顧,那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于是,少年不厭其煩地為老人端茶遞水,恍恍惚惚中,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了一個父親。
天邊泛白的時候,明丞相終于沉沉睡去,靜谧的屋子裏,他的呼吸聲均勻而平穩。
夏槐精疲力竭地倒在椅子上,他合上眼睛,頭靠在床柱上打了個盹。
半夢半醒之中,他覺得有什麽冰涼柔軟的東西在碰觸他的額頭,随之而來的還有一陣淡淡的花香。
夏槐睜開眼睛,見明盼芙站在他身邊,她正拿着一件袍子為他披上。
此時此刻,天仍未亮,她沒有梳頭發,烏黑的發絲散落及腰,襯得臉色像雪一樣蒼白。
“你生病了?”夏槐啞聲輕輕問道。
她搖了搖頭。
“可你的手很涼。”他望着她,說得很小聲。
“沒有,你做夢了。”她微微一笑,卻将手籠到潔白的衣袖中,“你去休息吧,我來守。”
“不用,我不累。”
夏槐執意讓明盼芙回去休息,可她放心不下沒有走,只是在桌邊坐下,安靜地趴了一會兒,當做休息。
天亮的時候,府裏漸漸熱鬧起來,大家都起床了,各自做着各自的活。
明盼芙起身将窗戶拉開一條縫,呼吸着新鮮空氣,她的臉色愈發不好了,嘴唇也失了鮮豔的血色。
夏槐憂心忡忡地望着她,可她卻輕松地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一點兒事也沒有。
是時,門外有人匆匆而來,明盼芙開了門出去,驚訝地發現來的竟是山莊中的貼身丫鬟,那姑娘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什麽,明盼芙整個人都一怔。
将近中午的時候,女郎便匆匆忙忙地收拾細軟,說要回去一趟,夏槐不解地追問她原因,她告訴他說,樓宣王已經答應了出征,五日之後便要去邊境打仗了。
“可是……王爺已經年過六旬。”夏槐對此感到非常不安。
“是啊,而且他又有疾病在身。”女郎的雙手緊按在胸口,她小聲地回答,形容憂慮,“我要回去勸他,讓他別做這樣的事。”
說着,她急切地抓住夏槐的手,小聲懇求道,“我很快就會回來。不過,我不在的時候,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顧丞相,穩住那些下人還有我娘的情緒,好麽?”
“好,你放心。”他鄭重地答應,随即輕輕反握住女郎的手指,她的手方才還是冰涼的,現在卻變得滾燙潮濕。
夏槐看着女郎憔悴的臉色以及泛着水光的眼睛,幾乎可以斷定她在發燒。
“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不答應。
“就送到湖邊。”少年退了一步。
明盼芙望着他充滿執拗的眼睛,只能妥協般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