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氏早産的第二日江善德便一病不起。
周氏每日一大早起來先去孫氏房裏侍奉,待到下午又去侍奉江善德,吃飯的空當兒聽聽府裏下人們的回話,吩咐一些瑣事。
江念孝早産,身子孱弱,郎中開了一大堆的補藥,一部分由乳娘喝,一部分是由江念孝喝,和江念孝不過剛出生幾日,哪裏喝的下這樣苦的藥湯,喝一口吐一口,再逼着他喝就啼哭不已,哭的面紅耳赤,喘不上氣,旁人也不敢再喂。
于是,周氏傍晚的時候便親自照看江念孝,她不敢逼着江念孝喝,在藥裏混合了乳汁,一會兒喂一點兒,一小碗藥就要喂一個多時辰,待所有的藥都給他吃下去也到了半夜。
半個月下來,江善德的病不見好,周氏硬是累的瘦了一圈。
這一日,周氏正在江善德屋子裏服侍,春喜匆匆的跑來,滿臉淚水,焦急不已,可看到江善德,她又硬把嘴邊的話憋了回去,只急切的看着周氏。
周氏明白了她的意思,即刻跟着她往孫氏屋子裏去。
看到孫氏的那一剎,周氏有些恍惚,此刻的孫氏竟像極了那時的江念忠。
見周氏來,孫氏伸出枯瘦的手,眼淚渾濁了她凹陷的雙眼。“我……對不住你……”
孫氏的聲音沙啞而枯老,讓周氏感到陰森。
眼前的一幕幕,孫氏的話,都讓周氏恍如隔世。
孫氏死死拉着她,掙紮着起身,渾身顫抖。“孩子……你養……”
連遺言都如出一轍,但沒有當初的感動,這重現的一幕幕都讓周氏不寒而栗。
“娘子,娘子!!”江善德哭喊着跑了進來,張大娘和幾個丫鬟随後進來痛哭不已。
周氏驚愕的倒退着,她不住的搖着頭,心中的恐懼好似一朵烏雲一點一點的吞噬着她。
“少奶奶!”張大娘驚叫一聲,上前扶住了昏倒的周氏,“快叫郎中來!”
周氏昏倒,江善德痛吼一聲,仰頭捶胸。“蒼天啊!!我江善德到底是作了什麽孽,你沖着我一個人來!為什麽,為什麽啊!!”
周氏感到自己陷入了一片黑暗。
耳邊,有江善德的痛哭聲,怒吼聲,有春喜和丫鬟們的啜泣聲。
她能感到郎中為她看脈,江善德唉聲嘆氣,丫鬟給她喂藥,春梅替她敷毛巾。
可是她什麽都看不到,她想要睜開眼,卻發現身體已經不受自己的控制。
忽然!黑暗中燃起一片騰騰烈火,如洪水般朝她滾滾而來,她驚叫一聲,想要逃跑,可四周都是火,無處可逃,她害怕的哭着,掙紮着……
火焰裏,江念忠和孫氏手拉着手,他們枯瘦的有些佝偻,火焰将他們燒的焦黑,他們面無表情的走向周氏,嘴裏不停的重複着:“我對不住你……孩子由你養……”
周氏尖叫不已,奮力的掙脫着,忽然,她看到不遠處的一抹青衣。
齊煜正站在火焰外冷眼看着她,他的目光淡漠而狠絕,周氏哭着朝他伸出手。“齊煜,救我,救救我啊齊煜!!”
對于她的求救,齊煜無動于衷,他冷冷看了她半晌,轉身離去。
齊煜離開的一瞬,周氏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漸漸失去意識,往無盡的黑暗裏陷去。
不知過了多久,周氏跟随着春梅的啜泣聲緩緩睜開了眼。
“奶奶!”春梅驚喜的拉住她的手回頭大叫:“少奶奶醒了!!”
周氏吃力的側頭,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屋子,面露疑惑。
春梅急道:“奶奶您都昏迷了五天了,這幾日您老是喊着齊公子的名字,把老爺氣的不輕,他怕下人聽見了嚼舌根,所以只留我在這裏侍奉您。”
外面,張大娘領着一衆丫鬟進來侍奉周氏洗漱更衣,張大娘關懷的望了周氏一眼,待丫鬟們都忙碌的時候,才悄聲的對周氏道:“老奴已經偷偷同知過三少爺了,他已經在回家的途中,再過兩日就回來了!”
周氏感激的沖張大娘點了點頭。
經過連夜的夢靥折磨,她已經不想再在江家多待半刻,她現在只想和齊煜在一起,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能有片刻的安心。
張大娘躊躇了片刻,道:“另外,那位阿嬌姑娘前幾日已經到沈陽了,因沒得奶奶吩咐,老爺也不管,所以暫且安排在了鳳姨娘院子裏同住。”
周氏無暇顧及胡阿嬌,她換好衣服,即刻就要起身往外走。
可剛站起來腳下就一軟,幸好春梅和張大娘及時扶住了她。
“我要見老爺。”周氏跌坐在床上,喘着氣。“幫我叫老爺來。”
江善德進來的時候,周氏愣了一下。
江善德老了,不過幾日,他的頭上就有了幾縷白發,臉上也多了幾條皺紋。
他也變了,變的嚴肅沉默,看起來比往日更多了一絲威嚴。
他進來後,就屏退了下人,只留下他和周氏兩人,他似乎知道周氏要說什麽。
周氏這次沒有半分猶豫,直接開口表明了想嫁給齊煜的想法。
江善德沒有生氣,只是冷笑着說了一句。“荒唐。”
不等周氏再開口,江善德緩緩道:“你以為齊煜是真心實意想娶你?”
周氏斬釘截鐵。“我和他是兩情相悅……”
江善德似聽到什麽笑話一般,“兩情相悅?!糊塗!你可知道,你離家出走那日綁架你的黑衣人,原是趙氏派去的!他們母子二人合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戲來哄騙你!”
周氏猛然一震,連連搖頭。“不……不!不可能!就算是……那也是趙氏想讓我嫁給齊煜才出的下策罷了,齊煜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江善德冷笑。“他早在十五歲的時候就定了親,只因趙氏想要他娶你,所以他親自去悔了婚!你說他知不知道?”
周氏哭叫着搖頭。“不……不可能!”
江善德嘆道:“趙氏想要你做齊家兒媳,不過是知道周家于我有大恩,想娶了你,日後讓我礙着你的情面幫他們料理遼東商號罷了。就連前段日子府裏的傳言,都是她授意張大娘放縱的,更是在綁架你的事情上嫁禍了遼東商號,何等心機啊!”
江善德的話讓周氏心口不住的抽痛。
“你原是個好孩子,我知道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離開江家,只是恰巧遇到齊家那幫禍害蠱惑你。你想想念忠臨終時的囑咐,想想太太,想想念孝!也想想我……算我求你……”
江善德紅了眼眶,起身就要下跪,周氏忙一把扶住他,淚流不止。“我不走了,爹,你快起來,我再也不說走的話了……”
江善德起身,道:“你這次病了一場,我也知道是什麽緣故。你寫的那封信,孫耀邦給我看過了,他說你蓄意謀害太太,這種話旁人興許信,我卻是萬萬不信的。”
周氏打了個寒顫,江善德忙道:“太太有今日,也都是她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怨不得旁人。你進江家以來的所作所為,我都看在眼裏,若有誰說你的不是,我第一個不饒!”
“爹……”周氏感動的輕喚一聲,淚流不止。
江善德知道了那封信的事,孫耀邦還煽風點火,可他非但沒有聽信,還這樣安撫于她。
這件事,就是她自己心裏都過不去,否則也不會有那樣的噩夢。
可是,江善德竟原諒她,依然信任她。
對于周氏而言,此時江善德推心置腹的信任勝過了一切。
二人又交心聊了許久,又聊起江家的往後,頗有一種父女相依為命,惺惺相惜的感覺。
江善德走後,周氏痛哭了一場,她的腦海裏不停浮現出齊煜俊秀明朗的面龐,她無論如何無法相信,那的真誠率直,竟都是演出來的嗎?
心中不服氣,周氏當晚就讓板凳帶着她去了齊府。
齊家的人看到她,個個屏息斂色,與往日不同。
趙氏見到她,也不似往日親昵,變的生疏起來。
周氏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問及她和齊煜的婚事,趙氏吞吞吐吐。“現在局勢不同了,以前你離開江家是理所應當,誰也攔不住你,現在你走,可就要得罪知府大人了。”
周氏心如刀絞,面上卻輕笑道:“我原也是想說這事兒就算了罷,做知府大人家的少奶奶,怎麽也好過做你齊家的少奶奶啊,你說呢?”
趙氏聽出了周氏言辭中的鋒芒,“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麽?”
周氏起身,微笑道:“別人說什麽不重要,姐姐做了什麽姐姐自己心裏知道。”
說罷,周氏轉身便走,趙氏急道:“我縱有萬般不是,可煜兒待你是真心的!”
“那又如何?!”周氏回頭,冷冷道:“難道趙夫人有膽子為了我一個小女子得罪知府大人麽?齊公子他願意麽?!”
趙氏無言以對。
周氏努力平複着心口湧動的情緒,行至大門口,終于忍耐不住,淚如泉湧。
她匆匆上了馬車,春梅哭道:“奶奶別傷心了!”
周氏搖頭。“我不是傷心,是寒心。”
周氏自诩是個不愛與人掏心掏肺的人,可偏偏這麽久以來,她待孫氏、待趙氏都是真心實意,真誠的把她們當作知心人。
然而,孫氏絲毫不顧念舊情的羞辱她,趙氏暗中百般算計她。
算計也便罷了,前一刻還信誓旦旦,後一刻就怕得罪知府大人棄她于不顧。
這一切都讓她的心冷透。
春梅搖頭道:“我相信齊公子待奶奶是真心的,等齊公子回來,他一定會找奶奶,他會帶奶奶走的!”
春梅的話讓周氏心裏燃起一絲希望。“你說的對,他一定會帶我走的。只要他願意帶我走,我便什麽都不會再眷戀,只憑他是個配得上我真心實意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