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和星芒 - 第 31 章 冰

高三開學特別早,不過正月初八就通知學生開學上課了。有幾個人特意打電話到教育局舉報,最後也只是不了了之。

顧石這學期特別冷靜,上學期的焦慮已經随着踏實的進步而消失不見。衛途深也算是認真——認真陪着顧石上學。

中午的時候,大家都在教室安靜午睡,或是有人偷偷玩手機。衛途深走到走廊上,可以看到學校後面的山上,梅花遍野,暗香浮動。衛途深獨自在那裏想事情。

過年的時候,狗爺打電話來和他聊天,衛途深表現的對狗爺的處境一無所知,但是比平時稍顯的沉默寡言還是被狗爺察覺。衛途深借口感冒了嗓子不舒服草草結束了電話。

衛途深也想明白了,在狗爺的立場上,那時候,他做的選擇的确是唯一的方法。

可還是覺得心酸。除了對狗爺的憐憫,更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懊惱。衛途深很害怕,他一度以為自己比以前渾渾噩噩的樣子強得多了,但是在生老病死面前,還是顯得孱弱。

沒能護住父母,沒能守住狗爺,衛途深害怕,害怕有一天意外也會讓她失去顧石。

衛途深想了良久,悲哀地發現唯有金錢暫時萬能。

顧石是知道衛途深一下子是不能從狗爺的事情中走出來的,不過她只是以為這僅僅關乎友情而已,對于衛途深的恐慌,她沒有往深處去想。

衛途深只要是不上課的日子,都不見人影,甚至有時候缺課,周末更是早出晚歸。他不和顧石說自己在做什麽,顧石按捺住自己好奇也沒有發問,只是看到衛途深,有時候鞋子上滿是泥濘,有時候臉上還帶着一些油彩,有時候汗流浃背地回來,到家以後汗都涼了。沾上床,倒頭就睡。

顧石去了一趟銀行的時候,才知道衛途深這些日子多麽拼命地打工。

辛苦都寫在餘額裏,每一分錢都對應着十分辛苦。

這段時間衛途深和顧石除了在學校,別的時候都沒有說上幾句話,顧石把買手機的計劃提前提上日程,不要名牌,不要上網,只需要發短信和打電話,在這個時代,這樣的手機出乎意料的便宜。

顧石邊背着自己的新號碼,邊往家走,回家路上,在街口看到衛途深騎着車飛馳,外套的拉鏈都來不及扣。天氣預報說今天要下雨,家裏的傘之前破了一把,唯一的一把被顧石帶出門了,顧石喊衛途深,但是他沒有聽見。一沖動,顧石趕緊打車跟上。

衛途深騎着車在車流穿梭,出租車緊跟其後,一路上堵車,反倒沒有自行車在人流車流中穿梭自如。顧石的目光一刻也不敢離開那道背影,待到衛途深的車駛向一個商場,顧石也急忙付錢下車。待到她在看時,衛途深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他的自行車孤零零地被鎖在停車點。

顧石只好走進商場尋找。可是哪裏都沒有衛途深,顧石站在四樓的一端,整個商場是船型的,顧石因此可以把整個商場收入眼底。

眼睛都看酸了,衛途深還是不見蹤跡。

顧石嘆了口氣,慢吞吞走出商場。商場外面有很多舞臺,商場裏的品牌經常在這裏做活動吸引顧客。

今天的活動是一個牛仔品牌的春夏新品走秀。顧石不過随意瞟了一眼,就找到了衛途深。

不是顧石的視力太好,只是衛途深此時的光芒無處隐藏。四月初,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怕冷的人還穿着羽絨服,風很大,一點也不醉人,即使是臺下的觀衆,也不停地搓手跺腳。只有臺上的模特,穿着短袖和牛仔褲走的神采奕奕。

顧石就站在那裏,看到衛途深換了一套又一套夏裝,每次出場,下面舉着手機的女孩子就發出一小陣歡呼。

顧石松了口氣,她知道衛途深這麽着急是出來做兼職,她害怕看到衛途深幹髒活累活,害怕看到他幹不該幹的事,害怕他被人訓斥,害怕他點頭哈腰。雖然她能猜到衛途深曾經這樣幹過,但是沒看到的時候,內心總歸不會十分心酸。想着,顧石忍不住邁動步子走近。

走近了才知道,衛途深的皮膚被凍到有一點發青,血管隐約藏在皮膚下,卻被臺下的觀衆當做是性感。短袖很薄,稍有些修身,稍稍勾勒出以前顧石很喜歡的衛途深的身體,很養眼,衛途深當之無愧地成為全場矚目的焦點。

但是顧石也看到了衛途深稍顯僵硬的手臂、發青的指甲蓋還有咬緊牙關依然細微抖動的下颌,她也看到了臺下觀衆緊了緊圍巾卻還是望着臺上衣着單薄的模特興奮不已的表情。

顧石跟随衛途深來到後臺,工作人員忙個不停,無暇顧及她,她找到衛途深,彎着腰搓手,鼻子通紅。

是,所有的模特都是這樣,在後臺穿着夏裝,瑟瑟發抖。只有一些有經驗的,會準備一個保溫杯的熱水,或者熱水袋,看起來對這樣的工作已經習以為常。

誰都可以這樣,但是衛途深不可以。

“和我回家。”顧石快步上前拉住衛途深的手,語氣雖輕卻不容置疑。

手裏握住的仿佛是一根冰棍,顧石鼻子一酸。

衛途深的臉上浮現出詫異,一時間不明白顧石怎麽會在這裏。

“那邊的人!趕緊的!準備上場!”工作人員指着衛途深這邊的幾個模特大聲催促,很不耐煩。

之前聚在一起的模特早就換好了衣服,排着隊往一邊走。衛途趕緊掙紮着要過去。

“不許去!我們回家!”顧石盯着衛途深,任誰都可以感覺到她語氣的決絕。

“那邊的!什麽人!你們趕緊去處理一下。”帶頭的指揮着兩個人去趕顧石,“還有那個模特!還不快去候場!”語氣不善。

“顧石,等我一會兒,等下我們一起回家。”衛途深邊往候場區看,邊扭動手腕想要掙脫出去。

顧石死死拉住衛途深,繼續往外走。

“顧石!”衛途深着急起來,更用力地掙脫,一時間顧石就抓不住他。

“我走完就回家!”衛途深擺擺手,往候場區跑去。

“衛途深,你別這麽幼稚。”顧石的聲音又急又冷。

衛途深腳步微微一頓,沒有轉頭。

工作人員請顧石從後臺出去,顧石沒有理睬,直勾勾地看着前面候場區的衛途深。

沒有得到一個眼神。

顧石走出後臺,有些失神,靜靜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天空中居然開始下雨。

傘在包裏放着,顧石撐開它,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女朋友?沒事吧?”嘉華全程都站在一邊,待顧石走之後,拍拍衛途深的肩膀問道。

今天有個模特臨時缺場,嘉華立馬就想到了叫衛途深。

“沒事。”衛途深雖然這麽說,心裏卻也是忐忑,畢竟顧石從來沒對他用過這種語氣說話。

回到家,餐桌上還擺着顧石出門前叮囑衛途深記得吃掉的熱騰騰的肉包和牛奶。

衛途深一直沒回來,和之前的幾天一樣,整天在外面工作。

顧石不去想他,專心致志地背英語單詞。就這樣什麽也沒有吃,一天都是,機械地背着英語單詞。

直到院子裏傳來動靜,顧石擡頭,時鐘指向酒吧下班後的時間。顧石看的有點失神。

不一會兒,房間門被推開。

“顧石顧石顧石。”那人從後面抱住顧石,撒着嬌,身上帶着煙酒的味道。

“今天怎麽沒有給我準備夜宵,我今天都淋雨了,好冷。”

回答他的是顧石的沉默。

“看,給你夾的娃娃。我夾了兩個,一個給你一個給雨生。是美少女戰士裏和你很像的水星還有裏面那只貓咪。”那人獻寶似得把兩個玩偶貼在顧石臉上。

顧石手一揮,娃娃就掉在了地上。

後面的人再沒有任何動作,轉身,走出房間,扣上房門。

房門關上的一剎那,顧石整個人都洩了氣。眼角瞥到掉落在地上的娃娃,藍色的眼睛閃爍着憂郁,躺在那兒,孤零零的。

這是顧石和衛途深的第一次冷戰,開始的很快,結束的很慢。

兩人各自賭氣,誰也沒有道歉。

衛途深隐約知道顧石不喜歡他做兼職,但是他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想法。

顧石和衛途深很像,他們都想為對方無窮無盡的付出,縱使自己苦點累點,也不願意對方一腳踏入這紛亂的世間——有我在,你安安心心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

總要有一個人先妥協,但是這很難。

衛途深開始肆無忌憚地在外兼職,把每一分錢都彙往銀行卡裏,顧石唯一的手機裏唯一的聯系人是銀行的通知。

這意味着衛途深還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顧石氣到肝疼,每一次,都把那些短信狠狠删除。

她有一天攔住衛途深,說:“衛途深,你如果繼續這樣,我們沒有辦法在一起。”

衛途深沒有作聲,自顧自回了房間。

“衛途深!!!”顧石自出生以來第一次用這樣竭嘶底裏的聲音說話,她狠狠推開門,站在衛途深面前。

衛途深正在脫衣服,聽到聲響趕忙拉下衣服轉身。

比起顧石難得的情緒外露,衛途深則顯得格外冷靜。

“顧石,你為什麽那麽生氣,你就不能心安理得地,做你想做的事嗎。”

“你讓我怎麽冷靜?怎麽心安理得?我和你在一起,難道是指望你每天每天出去做兼職,每天每天花你的打工費的嗎?我說了!衛途深,我們不缺錢,我們已經攢夠了大學的學費、攢夠了大學的生活費,就算是還差一點,我們還可以去打工,去申請助學貸款,去拿獎學金,甚至可以把房子賣了。我現在唯一的期盼就是和你一起好好複習,參加高考,然後安心地去大學念書。”顧石很着急,為什麽衛途深就是執着于錢呢,對于金錢,短期內他們明明已經夠用了啊。

衛途深走上前抱住顧石,顧石沒有買賬,在衛途深的懷裏死死掙紮。

“你為什麽生氣?顧石?”衛途深把顧石牢牢地箍在懷裏,“冷靜下來想想吧,你為什麽生氣”

顧石聞言便不動了。

衛途深接着說:“你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付出,那你憑什麽覺得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付出。”衛途深抱住顧石的手緊了緊,“顧石,不夠的。你現在有了我,但我的存在不過是給你增加負擔而已,以前是我想的太天真,之前,我以為我與你有着再簡單不過的關系,無非是我先共享你的付出,等以後有能力了,再好好地待你。但是,不是這樣的,我不想自己變成一個累贅,變成那個拖後腿的人。顧石你的積蓄,只夠完成夢想,不夠面對現實,只需要一個意外,就捉襟見肘。想想狗爺的事,如果有那麽一天,我出事了,你會抛棄我嗎?不會。你會傾盡一切來幫助我,但是你怎麽辦?你的人生完全系在一個未知的意外之上。所以顧石,不要考慮我,你只需要好好地,去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就可以了。其他的,都由我來做。”

兩個人都說出了自己心底的話,但是誰也沒有說服誰,誰也沒有理解誰。一個感性,一個理性,一個追求夢想,一個看重現實。在時間的縫隙中,無依無靠的兩人都學會了成長,學會用自己的方法去守護那個珍惜的人。

但到底,他們的心底都是內疚的,因為自己的弱小而傷害自己是可以被原諒的,但是因為自己的弱小而不能保護對方,卻是最不可原諒的。

因為太過想要把自己以為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帶給對方,因此常常忘了對方的感受,忘了問問對方真正想要什麽。

顧石很難過,覺得很累,突然覺得自己又變成了一個人,那個和她齊頭并進的衛途深不在了,她又是一個人,寂寞地完成着自己的人生,沒有別人。

十八歲的時候,很多事并沒能想明白。兩人所謂的“道不同”,無非是各自想在現實與夢想交錯的網想要竭力網住的理想的幸福,但是這樣的幸福,最容易從漏洞裏溜走,留下沉重的不理解和很多異夢。

“我明白了,我們之間的感情,不過是給彼此套上的一個枷鎖。因為孤獨而走到一起,因為害怕孤獨而去愛對方,因為自以為的愛,而把這份感情堆砌的滿滿當當,沉甸甸地壓在對方身上,變成一個墳墓。”那天夜裏,顧石在日記上這樣寫道。

一個心結變成了一個誤解,是注入縫隙的水,悄然無息間在寒冬膨脹,變成冰塊,讓龐然大物輕而易舉地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