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兆沒讓他琢磨太久,榻上昏睡一天就醒了。身上依舊疼痛,心底卻很清明,仿佛歷經輪回一遭。
李仲斜坐榻邊,仍在沉睡,一只手輕輕搭着她的手,歪在一邊,顯然一直握着,直到睡熟才松開。她輕輕握住這手,李仲忽然驚醒,吓得趕緊縮回去。
在牢裏時時刻刻盼望李仲搭救,又想他若挺身而出,勢必違抗李元的命令,公然抗命與決裂無異。到後來自覺傷情難愈,時日無多,出于私心,希望臨死能夠見上一面。
如今近在眼前,已無奢求,故呆呆地望着他,無比平靜。
“頭還疼麽?”
“好些了。”
“喬老三活膩歪了,放心,遲早成全了他。”
我不自量力,踢斷他肋骨。她努力回憶,喬老三手底下那些人,大概見不得老大吃虧,一哄而上,我忘了自己病着,以為和平時一樣,沒等還手頭暈目眩,感覺磕到什麽,眼裏全是星星。原來眼冒金星是真的,不但光輝燦爛,身子還飄上天呢。
“他號稱楚江第一腳,居然被你踢翻,能不冒火?”
她斂去笑容,認真地注視:“他們說林觀是奸細。”
“我知道。這事透着奇怪,全都交給我,讓我來處理,好麽?”
“沒什麽不好,只是欠的你越發多了。”她摸到身上穿的并非原來的衣裳,且有一股濃重藥味,想問他是否替自己換衣,轉念一想,男女授受不親,他這樣的人一定注意避諱,便問是否觀裏的道姑幫忙。
“不是啊。”他頓了頓,道:“道姑換的衣裳,可她不會上藥,還得我親自動手。”
她感覺一口血噴出來。
其實哪有閑情瞎看,兩次都只瞧見肚兜的顏色。非禮勿視,匆匆一瞥,不是她想的那樣。
不過他沒刻意解釋,反倒很坦然:“你會對我負責吧。”
“對不起,我想你可能誤會了。”她雲淡風輕地:“我是一陣風,追逐着自由,永遠無法為誰停留。”
兩人相視而笑。
靜默一會兒,他長出口氣:“希望永遠這樣,沒人指手畫腳。”
“有件事我想說明,不知你能否接受。”
“只要別告訴我你其實是男人。”他篤定地道,除了這個,我大概什麽都能接受。
這麽說或許唐突,可我想這裏沒有別人,你做了這麽許多,無論能不能報答,我至少應該坦誠……實話實說,我對現狀很滿意。咱們不強求什麽,有緣則聚,随性而為,未必不如有名有份的。倘若我從前沒有選擇地做一個賢妻良母,一定沒有這些古怪念頭,可是已經嘗過自由的滋味,簡直有點兒着迷,今後再做一個溫順的妻子,逆來順受的母親,已不能了。你曾說要想辦法,我說不必,為的就是這個。
她為了一口氣說完,耗費相當大的力氣,說完就閉上眼睛,仿佛等待一場判決。
李仲若有所思:“我想和你堂堂正正的在一起。那些東西你不要,別人就會拿去,我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到時即使你不介懷,我難道不會覺得對不住嗎?我的生母生平對妾室的身份耿耿于懷,臨終想要扶正,爹卻沒有允諾。不怕你笑話,從小我有一個願望,将來盡自己所能,只對一個女人好,不使她受不應該受的委屈。”
至于別的,他說自己只聽懂了一部分,全部琢磨一遍,又全都不懂了。之前以母親為例,以為世上女子都以名分為重,太過武斷。總之他決計不做違背她願望的事,不使原本的輕快變為沉重。
要緊的是眼下如何度過難關,他清楚地知道,與其為模糊的将來憂心忡忡,不如想出一個實際的辦法,最好一切回到最初的樣子。
兩人一起商讨,卻是一籌莫展。餘兆傷在皮肉,對有內力護體人來說調息打坐足矣,風寒本不是大病,連帶着一起好轉。他們在觀裏悶了幾日,每見出家人修行悟道,只覺無聊,兩人一起懷念過去的熱鬧時光,認為忙忙碌碌最好,如若當真去了世外桃源避世隐居,一定受不了清淨,漸漸無事生非,彼此憎恨。
郭大春悄悄出觀打探消息,據他說李園之中一絲風聲沒露,衆人都當二少爺回來過年又走了,總管依舊身陷舊案,還在北堂關着。左長老不知中了什麽邪,安安靜靜,比少女還羞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所問皆是無可奉告。
來時一路暢通無人追截,現在捂得嚴嚴實實,李仲隐約猜出脈絡。所以一個人千萬別有軟肋,只需一擊,別管身子多結實,一樣倒地不起。這麽多年耳濡目染,以為對于陷阱能夠一眼看穿,其實陰溝翻船而不自知。
此乃無奈之處,難道明知陰溝而不入?軟肋這東西,既然不能明知不好而剔除,別人挖的坑自然不能不跳了。
事已至此,只需靜觀其變。自己不急,有人會急。他便抱定主意,未将種種推測透漏出去,也為不使她不安,好似虧欠了什麽。
伏佑觀中乾坤二道各半,因李家先人曾在觀中修道,後世子孫年年供給香火,故視二人為貴客,特意安排兩個小女冠貼身服侍。餘兆見其中一個喚作長椿的明眸皓齒,小小年紀出落得非比尋常,言談舉止十分靈慧,心生喜愛,病愈之後依然留在身邊。
李仲為給她補養身子,讓人采買許多雞鴨魚肉,她不吃,都給了長椿。本來不想壞她修行,可據她說,這些年把能破的戒都破了,同門不知道,以為她是以身作則的大師姐呢。
“餘姐姐,我知道你不一樣,你能守得住秘密。”
餘兆笑問,萬一不小心說出去呢。
那更好,巴不得他們把我攆走,長椿長眉一軒:“家人送我上山,也沒有問過我。這裏沒意思極了,你看我眼睛不瞎,耳朵不聾,可是每天覺得看不見聽不見,什麽山清水秀千年古觀,還是留給識貨的人罷!”
餘兆很羨慕她知道自己需要什麽,目标清楚道路明确。她一心撲向紅塵,真正目睹會不會失望?
“餘姐姐,我可有用了,識文斷字,功夫不差,日後身邊缺人可要想起我呀。”
她想小果雖好,滿腦子世俗經濟,打打算盤還行,吃虧在是個白丁,手無縛雞之力。如果有一個美豔的大尤物打點一切,一定事事順遂逢兇化吉。
要是從前,當場就答應了,日後什麽樣兒還真犯迷糊。從前也算一嘗權利滋味,看似炙手可熱,回頭已經荒涼。無論小果還是長椿乃至自己,與其說放不下名利,看不破紅塵,不如說為了不靠男人的情況下活的有尊嚴。
命運沒有給予的,伸手去要,不行就搶,姿态不優雅也不要緊。
她漸漸發現除了開葷,長椿更熱衷于下山。有時跟随郭大春,有時是鐘小刀,但凡有機會,總借采買糧食用度之名出去溜達。不知使了什麽手段,總能講二人打探的消息旁敲側擊地盤問出來,回來邀功一般告訴餘兆。李仲自以為看穿一切,餘兆也沒閑着,比他看得還多,甚至幾時有人來,來的是誰,也猜出個大概。
這日長椿獨自出去,回來見半山有一小隊人馬,一個美貌婦人帶了幾個人繼續上山,留下些人和一個華服男子。餘兆問道:“郭鐘二人,你更喜歡誰?”
長椿表示二人醜得各有千秋,如果一定要選,就後者吧。
“賣你一個人情,你再賣給小鐘,以報答他平日的照顧。”餘兆附耳吩咐幾句,又說算時間差不多快到門外,趕緊去吧。
鐘小刀得了密報,依言在門口瞭望。須臾李夫人來了,見只他一人,便招手讓他過去。鐘小刀知無不言,夫人很滿意。由他引路,徑直來到客房,王子興靠在樹上曬太陽,眼皮一撩,連個磕巴沒打,歡天喜地迎了上來:“夫人夫人,您總算來啦……”
郭大春老實孩子,如同見鬼,一個大大的晴天霹靂挂在臉上。
外有王子興故意喧嘩,李仲自然聽見了,下意識地看向餘兆,她苦澀一笑,并不訝異。
二人開門待客,李夫人站在院裏細細上了一眼,嘆了口氣。李仲随她去了偏殿,早課已畢四下無人,尚餘一絲香火氣息。她突然道:“你們兩個……”
李仲坦言,如果有更好的選擇,斷然不會出此下策。李夫人恍若未聞,幽幽地道:“一個胡子拉碴十分落魄,一個遠遠瞧着只剩兩只大眼睛挂在臉上。”
他還是那句話,實非得以,又問到大哥。
“來了,我讓他等着,不知二弟是否平息,恐怕兄弟見面傷了和氣。”
“嫂嫂這話折煞我。”他沉默半晌,見對方淡淡的,始終不提來意,便忍不住問回去如何處置餘兆。
“不予治罪,棄而不用。”
李仲随即反問:“你這樣讓她離開,不是方便別人趕盡殺絕嗎?她已在李家,一生都得在李家,走就是死。”
“你以為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劃的?不怕告訴你,還真不是。有人想動她,你大哥礙于身份,不好直接插手,另外也想看看誰在動作。終究是咱們的人,不會見死不救。我只怕你回來壞事,到底還是沉不住氣。如今算是私奔,就此浪跡江湖?”李夫人沉聲道:“你難道願意為了她放棄所有?”
“放棄一切就能如願,我早做了,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李夫人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不像剛才那麽不緊不慢:“知道就好,還不算傻,不至于為了女人失去理智。”
期待已久的攤牌,過程比想象中快。
不知不覺中,真的好像抱了一點兒希望,最後一點希望也沒留住。他凄然道:“要我怎麽做,才能放過她?”
嫂嫂嫣然一笑,對他說走罷,大哥還在山下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