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将近,胭脂生意好得出奇,從年前開始,陸續有外頭的商鋪求貨,那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田媽欣喜若狂,興沖沖把餘兆那份紅利分好,揣着去讨她的主意。到了屋子外頭,門大敞着,火盆餘炭未冷。
床上空無一人,厚衣服還在,披風不見了。前後腳的工夫,小果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
聽完經過,田媽簡直沒緩過神,怪自己一門心思撲在生意上,李仲的囑托忘在九霄雲外,回來怎麽交代呢?
大年三十,李園上下張燈結彩。吃過團圓宴,李元夫婦站在檐下看李荇兒放煙花。
“咱這女兒,像個小子……”話未說完,只覺被夫人握住手背,定睛一看,李仲站在殘煙中,側身同侄女打招呼。
比原定歸期足足提前三天,外頭大雪紛飛,道路艱難,身上濺得盡是污點,他仍穿着大氅,想是回來之後未及換衣。
見面一番寒暄,李仲始終笑着,李夫人老覺得這笑像臨時挂上去的,可他與大哥喝了半夜的酒,未曾提及其他。
以李夫人對他的了解,該是一回來就知道了。至于為何早歸,顯然惦記那個人,想快些回來相見。這二弟是個能擔事的人,做多說少,越是急迫,越能沉得住氣。他們原以為回來免不了一通争執,提前備好了應對之策,誰知人家喝得半醉,直接由人扶了回去,一家人其樂融融。
李元也詫異,是不是變心了?年輕人一時興起,說不定遇着更好的,亦或知難而退了?
“你老說我們季家都是花花腸腸子,李家男人最可靠,一旦認定了一個女人雷打不動。二弟若是這樣,你的可靠存疑。”
“我幾時說過季家都是花花腸子,你那幾個兄弟,不是公認的不愛江山嗎?也不是我一個人這麽說。”李元連忙辯白:“二弟脾氣秉性像極父親,他老人家年輕時做過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是我杜撰的。天殘門現在還把賬算到咱們這些子孫後代頭上,說李家拐帶了他們教主,她老人家難道不是用自己的腿走進李家的門?”
“誰知老爺子是如何哄騙的,老太太竟抛下一切跟他走。”
教主雖然成功私奔,辛家并不善罷甘休,發追殺令趕盡殺絕,教主為保丈夫自盡。老爺子若幹年後納了一個容貌極似亡妻的妾,才有的李如煙和李仲,只是正室之位至死空懸,這是後話了。
李元感慨:“我是怕二弟走父親的老路,當然,我自己好不到哪兒去。李家經不起折騰了,只盼他有樁正路姻緣,享受安穩平順。”
“他今天這樣,像是認命了?”
“不像。”
“咱們把他後路都斷了,即便不出這事,也沒法兒如願。”李夫人嘆道:“他是憋着股勁,一聲不吭才麻煩。”
李元笑道:“這也難不倒你。”
“我詭計多端,壞心眼取之不盡。”
“我幾時這樣說過……”
且說李仲被王子興攙着走出一段路,見前後無人,問他查得如何。回來才兩個時辰,大半夜的從何查起,王子興給問得直犯懵,再看二爺忽然直起身子,沒有半點兒醉态,明白他原來是裝的。
“你們幾個,這兩天什麽別做,都給我查。一旦發現左老頭那邊有漏洞,立刻回來報告,不許聲張,不許打草驚蛇。”
“其實再怎麽查都有限,大當家究竟怎麽說?”
李仲冷笑:“你以為我去求情或者據理力争,大哥就會乖乖放人?”
來軟的顯然沒用,硬碰硬更是妄想,救人只能靠自己。
暗中運作了幾天,依然一無所獲。
李仲坐卧不安,快被不祥的預感吞噬。他也有過落難的經歷,明白每到此時,朋友突然變為陌路,交情不再是交情。素日與她親厚的同僚退避三舍,沒有牆倒衆人推就算積德。自己作為當家人之一,沒有正當的理由,根本插不進去手。也許心裏煎熬,越發覺得孤立無援,深恨自己一無是處。身為一個男人,難道竟連喜歡的女人都保護不了?
“這雪一下不停,該有多冷。”田媽哆哆嗦嗦地:“她還病着,哪禁得住折騰……”
李仲幾乎震了一下,忙問她為何不早說。
“你不是說不要輕舉妄動麽。”
那也沒讓你有所隐瞞啊,他沒工夫計較,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倒後立馬站起來,直奔北堂。
大過年的空空蕩蕩,外頭只有一人當值,李仲一露面就被熱情問候一番。他靜靜等待對方說完,示意他走近些:“很好,你叫什麽?”
“小的姓梅,單名……”
那算你黴,他擡手扣住對方脈門。
小梅上半身立即無法動彈,吓得腿都軟了,保持了全身的和諧統一。
“你今天非生即死。”李仲輕聲:“先把裏面的人支開,你帶你的路,再告訴我誰有鑰匙。大當家不會把我怎麽樣,我殺你白殺,你死了白死,左長老不會替你做主。我走以後要敢大聲嚷嚷,絕對活不過明天,聽明白了?”
“鑰匙在喬老三那兒,除了他沒人開能門。”
這小子還挺操心,李仲挾持着他,七拐八繞,走走停停。小梅自知伸頭縮頭都是一刀,聽李仲的話明顯死得慢些,十分努力配合。
進了地牢,一股寒氣撲面而至,四周似乎随時擰出水來。李仲索性放棄鑰匙,手持長劍,運足內力,鐵鎖應聲而斷。這間牢房裏只有餘兆一人,她朝牆橫卧,對外頭動靜無動于衷。
“事不宜遲,趁大批人馬沒殺進來……”李仲看着她的臉,渾身的血涼了一半,這哪是人,分明是屍體,若非将她翻轉時傳來一聲痛呼,幾乎以為自己鑄成大錯。
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餘兆的情況比想象中糟糕,面色青灰,奄奄一息,瘦成一把骨頭。他原以為喬老三不會無所顧忌,誰知直接動了私刑。此時無暇查驗傷處,只好先逃出去再說。
外頭有事先備好的快馬,幾個随從負責斷後。此時守衛們的反應似乎比平時緩慢,唯獨大門有人攔截,見是二爺,攔了一半又停住,他們得以一鼓作氣狂奔而去。
馬不停蹄趕往城外的伏佑觀,跑到一半,王子興指着地上:“爺,你受傷了?”
李仲說沒有,再看地上星星點點,自他們來的方向滴落一道血線。大家都沒有受傷,最後發現是餘兆。
“對不起疏忽了!”這可能是他這輩子最手忙腳亂的時刻。
“道歉有什麽用,人家又聽不見。”鐘小刀嘀咕:“不死也颠死了。”
王子興橫他一眼,過去幫忙。
氣息尚存,看來是跑得急了導致傷口裂開。李仲解開上衣,偷瞄一眼,都是紅紫淤青,不見傷口,待要往下檢查,被王子興按住了手:“二爺,光天化日,未免太心急了吧。”
狼狽至此,誰還有心情偷窺,難道我是那樣的人嗎?
又有幾滴鮮血落下,終于找到出處,竟是腦後。憑他的經驗,身上大片的傷是拳腳所致,頭上的口子像是鈍器,亦或撞上堅硬外露的東西。喬老三的私刑比這厲害多了,他想傷人,何至于留下痕跡。這一身的觸目驚心是怎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