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着一股沖動幹勁,不僅回本還大賺一筆。新貨搶手程度超乎預料,已經預訂到明年。田媽樂得合不攏嘴,打算在外頭開設作坊,雇幾個人,結結實實開店做生意。餘兆勸她不要冒進,如今站立不穩,小本生意最怕周轉不靈,許多人敗在這一層上,不如和外頭的鋪面商議只抽成分紅,進退自如。
手頭寬裕了,終于可以考慮還情。李仲似乎什麽都不缺,大概不需要別人為他做任何事。這種債務最難清償,無形的巨石同樣壓得人難受。
幸好田媽不經意間說出過幾天是他生辰,不過一直對慶生沒有興趣,連随從都不知道。田媽按照舊例,默默準備當日的吃食,只比平日豐盛些。
“我自作主張,弄了一壇上好的女兒紅,就咱幾個,悄悄去他屋裏布置,外人一概不知。吃吃喝喝,鬧完就走,想來不會推卻。”
“那敢情好!”田媽頗有興致:“再說了,你的心意他會不領嗎?”
到了那天,李仲和往常一樣,回來已是日暮時分。但見一桌美味佳肴,餘兆坐于側首,嫣然一笑。他向來喜怒不形于色,心裏大吃一驚,臉上半晌才浮現一個笑容,也是若有若無。
“田媽跟你說的麽?”他有些不自在地假裝看着菜肴:“實在沒必要大動幹戈。”
“盛情難卻,就不要卻了。也是我想道謝,不知怎樣報答。如不嫌棄,還請入席。”
她今晚擦了胭脂,美豔不可方物。李仲猛然發現自己傻看,趕緊挪開目光,為時已晚,對方似有察覺,悄悄低下頭。
田媽端菜進來,左右不見小果:“這孩子,跑哪去啦。”
後頭幔子忽然閃出半個身影,看樣子是想吓人一跳,憋不住自己跑出來了。
推杯換盞自不必提,在座的一團高興,唯獨李仲心事重重。
這小丫頭在裏頭藏了半天,到底聽到什麽看到什麽?我說什麽不該說的了?好像沒有。做什麽不該做的了?未必看清。餘兆怎麽不提醒我呢?成心看我笑話不成?可是人家又怎知我會失态?
田媽喝了幾杯酒,越發來勁,說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李仲怕她說到自己,趕緊岔開話茬,向餘兆道:“你們賀壽,可有預備賀禮?”
餘兆拿出縫補好的腰帶,他接過來,當時系上了:“怎麽,就這個麽……”
田媽暗自拉了拉她:“你不會真沒預備罷?”
真沒預備,起先不知送什麽,後來覺得俗禮只會煞風景,不如不送。沒想到連小果都備了。自己兩手空空,現變不出東西,急中生智:“不好意思,我疏忽了。唱首曲子算是賠罪,壽星公意下如何?”
李仲喜出望外,表示笑納。
好在都喝多了,仗着酒勁,揀了一曲平日拿手的。待唱到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陡然想起再往下就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真糊塗了,竟唱起情愛小調來,既羞赧又不合時宜。
大家止了談笑,靜靜聽着,她只得做出大方的樣子。一曲終了,李仲率先鼓掌。
深秋時節夜裏漸涼,屋中幾人酒酣耳熱,絲毫不覺得寒冷。突然看一眼外頭的天色,只覺萬籁俱靜,只有他們幾個說話的聲音了。田媽已經醉倒,由小果扶在床上休息。為免驚動旁人,倆人便在此睡上一宿。李仲說他去別處将就一晚,餘兆便向主人告辭。
他送了出來:“今天讓你費心,我從未經過這樣的生日,一定終身難忘。”
“我還從未過過生日呢,你終身難忘,我豈不是要記到下輩子。”說完立即後悔了,好端端的,為何禿嚕嘴了呢?越想解釋,心裏越亂。
李仲何等聰明人,馬上猜到今日也是她的生辰,這是再巧合不過的事兒。
可是為何不告訴別人,單單告訴我呢?只覺一股熱氣自丹田上湧,化在胸膛,沖口而出:“明日替你重新做一次壽,如何?”
“多謝你,可是……”
“不在這兒,咱們去江上。家裏有條專門游江觀景的大船,我讓人收拾好,明日正午在臨江外頭等着。早上一切行動如常,出來時別被人看見,只要準時到達,船及時駛去就無礙了。咱們天黑之前回來,神不知鬼不覺。”
雖然半醉半醒,次日睡到破曉時分,也就睜着眼睛開始籌劃。心裏存了樁事,草草吃過早飯,直煎熬到晌午,借故出門。她怕被人認出,只走小路,多繞了半個時辰方到。好在已經預留出時間,李仲也是剛到的樣子。
今天不但擦了胭脂,還戴了嶄新的簪子,兩只镂金鑲珠的耳墜子不住打晃。他剛要稱贊,身後一個聲音急呼道:“大姐!”
餘兆目光所及,有喜有憂:“你怎麽來了?”
一個藍衣少年走上前來,說自己剛到楚州,一下船就看見了她。
“這是我的弟弟,餘質。”她互相引薦:“這位是……”
“姐夫!”餘質随即笑道:“聞名不如見面,都說姐夫一表人才,和我姐姐男才女貌,真真一對璧人。”
餘兆悔之不疊。她從未将這裏發生的事告訴家人,總覺說也無用,甚至林觀的死訊也只字未提,哪知今日偶遇,餘質必然以為姐姐身邊的男人是姐夫,待要解釋清楚,委實一言難盡。
餘質沒給她解釋的時間,直接将拉到一邊,低聲說了一大串話。餘兆本是喜憂參半的臉,頓時只剩下憂,來找李仲時已難掩焦急。
“對不起,我……我必須走了。”
“好,我們一同回去。”
她搖頭道:“我要去運城,不知何時回來。”
他關切地:“出什麽事了?”
“替我和大當家告假。”
餘質從船上牽來了馬,他們并坐一騎,飛馳而去。
路過一家錢莊,餘兆勒馬,出來時提着一個包裹。餘質看了一眼,說金子沉甸甸的,帶在身上不方便。
“用錢的地方多着呢,你那些哪裏夠使。這些本是存給你們的,如今她出事,你那份也填進去了。”
餘質雖然平日懶散無能,關鍵時候卻不含糊:“對方人多勢衆,去了如何應對?”
“先禮後兵,救人要緊。對方若是識相,舊恨一筆勾銷,若添新仇,先全身而退今後慢慢算賬。”
疾行了半日,遠道日暮,百鳥歸林。
餘質突然指向前方驿站:“姐夫!”
殘陽如血,李仲斜倚在栓馬的柱子上,整個人籠罩在一層光暈中。她不知所措,緊鎖雙眉,手心全是汗。比起幾天之後所要面對的千難萬險,眼下的事似乎棘手得多。有人幫忙固然好,可她最不願讓人看見的,最狼狽的一面,也将無處遁行。
“按你們這跑法,人還沒到馬先累死了。”他身後兩匹寶馬良駒已經吃飽喝足,整裝待發。
餘質歡呼一聲,将馬留給姐姐,自己與李仲并騎而行,且一口一個姐夫叫着。餘兆的馬腳力趕不上名駒,落在後頭。
兩個男人嘀嘀咕咕說了一路話,一句也沒聽着。不過也好,這種狗血之事不用親口說出來了。
楚州距離運城十多天路程,他們日夜兼程,七天即到。孟氏家族群居于運城之外的孟家莊,整個村落的人多是此姓。進了莊子,沒多遠就是孟氏宗祠。三人駐足觀望,被一個年老婦人大驚小怪地攆進僻靜的巷子。
“姑奶奶一向可好。”餘兆乖巧地挽了她的胳膊:“正想去府上打擾。”
婦人捂着心口:“你們膽子忒大,怎麽這樣明目張膽地闖進來。”
餘兆心想不但明目張膽地闖進來,三天之後還要明目張膽地闖進祠堂,笑了笑道:“多謝你通風報信,否則我只好來收屍了。”
“好歹是本家……他們太不是東西,瞅着餘家敗落,連條活路都不給。荟荟傻啊,我讓她去找你,竟不敢逃,讓那畜生打個半死,關到現在了。”
餘質咒罵不已,就要去找孟世勳算賬。
餘兆伸手攔住:“急什麽,知道關在哪兒嗎?”
她這一路深思熟慮,已然成竹在胸,三言兩語布置妥當,只等三天後實施。餘質轉怒為安,沖李仲擠眼:“我說的沒錯罷?”
“又編排我什麽?”
李仲笑而不語。餘質道:“不過說你主意大啊,沒有收拾不了的爛攤子。”
“誰不想小鳥依人?我倒寧願有事就把臉捂住,稀裏嘩啦哭一場,可哭完還得收拾這爛攤子,誰還有工夫委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