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夢的人知道是夢境,清醒但無力地看着豔紅的嫁衣一點點褪色,直至全白,變成一件喪服。
沖破白色夢魇,掙紮着坐起來。連夜縫制的喜服擱在床頭,紋飾精美,刺繡細密,每個姑娘心目中那種嫁衣的樣子。
餘兆望着自家屋頂,想到算命。
人想算命,要麽世道亂,要麽心裏亂。亂世中的亂事,亂上加亂。自亂方寸的人急于把前前後後算個徹徹底底,最好一眼望到盡頭。
“到底能不能嫁了。”
孫大牙捏着兩個銅板,撮着牙花,看一眼姑娘,看一眼銅板:“能嫁。”
停頓一下,又說: “嫁是能嫁。”
要的就是這話,但出自孫大牙之口,多少打了折扣。找他不是因為算得準,而是沒得選:“幾次?”
“一次,就一次。”孫大牙看着她,又看她捏在手上的四個銅板:“洪福齊天,發達之命。”
那就批個命吧,前世今生,運程吉兇。
靜靜聽完,捏着銅板的手放了下來,銅板也放了下來,一聲脆響,放着銅板的破桌裂了個口子。
孫大牙捂臉,心有餘悸。
“我妹十九有劫,我也十九有劫。我妹苦盡甘來,我也後福永享。怎麽我親妹子,天生跟我一個命,照着畫也沒這麽像。”又說孫大牙:“你也沒個長進,還是一套說辭打天下,再糊弄下去,剩下的大牙不保。”
孫大牙之所以叫大牙,大的不是牙。他的兩顆大牙早沒了,給人算命永遠幾套陳詞濫調輪換着用,也不記人,直到給同一個人批了兩次截然不同的命數,該着他倒黴,那人是個練家子,掄圓了照着腮幫子來了兩下,一腦袋磕在地上,從此說話漏風。
“我說的句句實話。”這次倒是施展畢生所學,端詳道:“姑娘面如滿月,肌膚細白,眉清目秀,絕非凡夫俗子,日後不可限量。”
七月,楚地。
烈日當空,李府的偏廳格外寂靜。
李元活到不惑之年,見多識廣,未出閣的姑娘親自登門求見未來的夫婿還是頭一回見。姑娘姓餘,單名一個兆字,面見威震江湖的李大當家,并無羞澀扭捏之态,落落大方道出來意。
他未婚夫林觀是慶州人,客居楚地,因南行事務繁忙,不得脫身,只在信中約定日期,大約六月回鄉商議迎娶事宜。等到六月不見人,去信不回,姑娘頓知不妙,星夜兼程趕赴此處,只見到棺椁。
李元低低一嘆:“若早幾日,也不是這般境地。天意如此,怪不得誰,姑娘節哀。”
餘兆緊閉雙唇,不像要哭的樣子。不遠千裏而來,驟聞死訊,心中僅有的希望化為烏有,聽了李元的勸慰,搖了搖頭。
林觀過世三天,頭七未過,後續喪事樁樁件件,少不了有人操持。餘姑娘只得住下。招待女眷本是李夫人的事,不巧夫人回娘家小住,留得女兒,已經一十五歲,見餘兆獨居未免寂寞,邀她同住。
李小姐見她全身缟素,喪事已畢,沒有換裝的意思,不免問她将來如何打算。
“我還有什麽将來呢?”餘兆像是自問。
“餘姐姐,你不要灰心,別人怎麽說是別人的事。我爹常說做人上對得起天地,下對得起父母親人,最後對得起自己,再要面面俱到可就不能了,誰也做不到,若有人說他做到了,準是自欺欺人。”
餘兆笑了笑,剛住下時整個李府傳遍了,林總管沒過門的媳婦主動上門求娶。有說她膽大,有說她生猛,再有就不堪入耳。當初若不那麽火急火燎地出門,晚十來天,或等報喪的傳來消息也沒這些麻煩。世事就是這麽玄妙,捉摸不定的。她在乎的不是這個,也不便細說,李小姐小小年紀,哪裏懂呢。
“不過餘姐姐,你穿這一身白極好,難怪聽人說,紅衣裳是人挑衣裳,白衣裳是衣裳挑人,并非随便一穿就能入眼。“她頓了頓,道:”可惜你太瘦了,總也不吃東西。小叔問你是不是病了,連他這個睜眼瞎都看出來了。”
“你怎麽說的?”
“他若關心不妨親自問候,幹嘛七拐八繞地打聽,我讓他自己來問。”
餘兆憋笑,睜眼瞎不止素有眼疾,腿腳口舌皆有不便,怕是無福消受他珍貴的問候。李小姐自幼同小叔格外親近,他是李元的親弟弟,與林觀同歲,兩人亦主亦友,都有诨號,一個叫睜眼瞎,一個叫大吃呆。一個天生眼光獨絕,視尋常女色于無物,一個愛好美味佳肴,胃口好得出奇。兩人格外投契,結成生死兄弟。好兄弟沒了,李仲強忍悲痛,替他料理後事,餘兆說是一起操持,其實多數是李仲出力。
他們經常見面,至今未說過一句話。
除了頭七那天晚上。
林觀是橫死,按老輩的說法,須請高僧作法超度。李仲對此嗤之以鼻,稱神鬼之說最是無稽。餘兆在旁道:“我也不信,不過民間既然有此說法,還是遵照着做,否則若說無稽,那燒這些香燭紙馬又為什麽呢。“
忙到次日方歇,李府下人散盡,人聲漸止,香灰也冷透了。餘兆跪坐靈前,李仲也沒走的意思。
窗外豔陽高照,她的聲音卻像夜半冷霜,沒有一點兒活氣:“我知道你恨我。”
他在後頭不出聲。
“家父喜好鑽研佛法,教過我念經超度,可我不想親自超度,因為知道自己不配。我對不起他,若非因寫信催他回去,不會趕在最危險的時候出發,不會為了加快速度走水路,也不會遇上對頭,劍傷不致命,可惜浸了水……”
“別說了!”他忽而打斷她,過了半晌,低聲道:“我恨不恨你不重要。”
他托我照看你,臨死都記挂你,怕你自責。
所以我恨不恨你都一樣。
餘兆點了點頭,十分感念未婚夫的愛恤。她不是不想哭,只是哭不出來。幼時每每犯錯,母親簡直氣得死去活來,再拼命狠揍也揍不出大女兒半滴眼淚,旁邊弟弟妹妹已經吓哭幾回。
摯友一條性命竟換不回心愛之人一滴眼淚,難怪睜眼瞎始終不能釋懷。
李小姐笑道:“對了,小叔讓我轉告你,大吃呆的遺物在北院廂房,書房他收拾過了,卧房還有些私物,應該是你們往來的信件等什物,他沒動過,也沒讓下人進去。”
“我這就去。”她起身道:“替我謝他。”
“你們真有趣,難得說上兩句話,卻讓人傳來傳去的。”李小姐也起身:“一個人不害怕麽,我陪你。”
她頗納罕,又不是不認識的人,有什麽可怕的?
我也這樣想,不過一般人去死者故居,免不了心裏發怵,李小姐說,不過我不怕,大吃呆同我們要好,死後也不會變鬼吓人。就算他忍不住飄出來,那也再好不過,還能同他說說話呢。
餘兆想起母親亡故之後,幼弟便挪到另一間屋子去了。說是晚上不敢合眼,定不下心。母親生前最疼他,呵護到近乎虔誠。她與妹妹是墊桌角的瓦片,弟弟是汲日月精華雕刻而成的美玉,不可相提并論。倒是她與小妹一切如常,都覺得假如母親魂魄乍現,至多如往常訓斥幾句,責備沒有照顧好小弟。
說着也就到了,北院與東院緊鄰,中間隔着一道門欄。繞過假山石臺,穿過幾株錯落的桃樹。李小姐生性好動,不肯老實走回廊,對她說咱們抄近道,身形一動,從小池塘掠過。
這樣的确近了很多,前頭是李仲的住處,兩處房屋一前一後,中間沒有隔擋,空空蕩蕩,豎着幾根練功用的木樁,兵器架靠在一旁,有□□短刀,弓□□羽。據說兩人志趣相投,形影不離,想必平時有空便在此練功切磋。
餘兆推門而入,映入眼簾是陌生的房間,和林觀一樣,名義上應是最親近的人,其實他們滿打滿算,攏共見過三次。